王阳明(名守仁,1472—1529)和李退溪(名滉,1501—1570)的圣人形象,可以说就是现实存在的、具有极高境界和完美人格的君子形象。在儒家看来,君子有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世称“三不朽”。立德属于道德层面,是最高的道德理想;立功属于政治层面,是治国平天下;立言属于文化层面,是对儒家精神文化的继承和捍卫。后来胡适把这三者推广到宗教的层面,成为衡量古代圣贤的标准。孔颖达认为,尧、舜、文、武、周公、孔子乃至颜、曾、思、孟等圣人,皆为立德之典范,也就是说,在立德、立功、立言的关系上,儒家主张以立德为本,立功、立言为用,德为根本,功和言是德的自然延伸。南宋时的心学家杨简所记录的“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人皆有是心,皆具此圣,而百姓日用而不知也”,即是借孔子之口,确立了以内在的道德精神为成圣标准的价值取向。于是“三不朽”中的立德即道德上的成就,便成了儒家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圣人境界。但要立德,就必须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做起,也就是要从提高自己的品德做起,培养浩然正气,以仁爱为怀,以至博施济众。只有达到这样的境界,才能成为真正的圣人。而这种境界又是通过内在修养来实现的,所以又称“内圣”;有了这种境界的人,就能有先“齐家”进而“治国”的可能性,而其最大的追求目标便是“平天下”,所以又称“外王”。如果说“内圣”是孟子学说的出发点,那么“外王”便是荀子学说的出发点;内圣与外王的协调统一,是儒家精神的基本内核。但凡儒者,皆具有积极救时救世、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目标诉求,这几乎成为所有儒者的自觉意识和自觉行动,并构成了薪火相传的文化传统。
韩国儒者的圣人观可以说是对中国传统儒家圣人观的继承与发展,故而以“三不朽”为核心的“内圣外王”之道,同样也成为韩国儒者的最高的理想追求。李退溪的《圣学十图》所反映的便是韩国儒者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圣贤观。
李退溪作为一代儒宗,在“外王”方面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传统儒家那种“得君行道”的急切愿望。他的一生,屡召屡辞,旋进旋退,“欲退之志,如水必东”,并因请退不遂而苦恼终身。他曾明确表示,欲“自断一生,以退为义”,向往过安贫乐道、恬淡寡欲的恬静生活。他的一生至少有60多次谢绝了国王的征召。43岁以后,他更是“七进七退”,立志奉身而隐。在他看来,臣子之义并非盲目服从君命,一切当以古义为标准决其进退。这就意味着,古义的地位高于君命,一旦违背古义,则君命可以不受。由此可见,执着于古义,乃是退溪苦辞退伏的真正原因。于是,他坚决否定了唯君命是从的所谓“君臣之义”,而是按照儒家“君臣义合”的原则,详细区分了君臣各自的权利和义务,认为君臣的结合必须以理性的“义”为基础,在“义”面前君臣是平等的,君要臣尽服从的义务,就必须首先履行自己的义务,如果“义”的基础被破坏,臣便有权退出君臣之间的合作,甚至有权要求彻底解除君臣关系。所以他对“出处、进退、辞受、取予之节,不敢分毫错过”;“一循乎义,义有未安则奉身而退;难进易退之节壁立万仞,尤著于晚节”;并且通过上疏国王、复信友人以及回答弟子问难等多种渠道,详尽阐发了与绝对君权观形成激烈冲突的自己的处世之道。当然,被世人誉为“贤者之山林气象”“士林之廉节高风”的退溪先生,在坚守“义有未安则奉身而退”的处世之道的同时,并没有放弃传统儒家积极入世的根本立场。他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儒家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积极入世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而已。
众所周知,儒家的经世之学,既可以通过“居庙堂之上”来实现,又可以通过“处江湖之远”来实现,这就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所体现的儒家的为学宗旨,到底采取哪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经世之学,完全是由当时所处的社会历史条件来决定。面对“国势颠危”“士祸炽发”的严峻现实,退溪采取“以退为义”,“介洁自守”,身虽隐而心未隐的对策立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尽管他执意退隐的公开理由,是因身患疾病,担心旷废职守,有失臣义,但其实是想实现自己避祸山林、以退为义的政治诉求。
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不同,王阳明的处世之道、治世之学相比李退溪要显得积极主动一些。与退溪只经历了10年的官僚生涯不同,阳明尽管也有强烈的归隐之心,但他28岁中进士后,直到59岁去世,基本上都是在官场上度过,身隐的机会极少,只有正德元年至四年(1506—1509)贬谪贵阳期间和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六年(1521—1527)朝廷准令其归省时期,才基本做到了心隐与身隐的统一。而且即使在贬谪期间,他依然是龙场驿丞,虽不入品,但大小也是个官员;在归省期间,他仍担任着南京兵部尚书兼参赞机务之要职,名义上依然是朝廷命官一——所以都算不上是真正的退隐。
与退溪相比,阳明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在繁忙的军政活动中,随处讲学,自立宗旨。如果说退溪是急于退隐,却常苦于恩命屡加而不得脱身,那么阳明便是急于“正君心”,却常苦于不得君信而无缘施策。阳明身处的明朝中叶,文臣少杀戮之祸,故儒者之浩气尚存,不但“君臣义合”的意识依旧强烈,而且“得君行道”也有嘉、隆、万时期常有的君臣遇合为现实样板。所以阳明及其弟子大多有做“帝者师”的梦想,敢于以孟子所谓的“格君心之非”为己任。而退溪生活的朝鲜王朝中期,君权专断,党争纷起,文臣之处境日趋穷蹙,“君臣义合”已然成为空想,于是退溪不得不选择不同于阳明的处世之道,以自己委婉坚韧之品格,固守着“以退为义”的做人准则。但即使如此,退溪仍念念不忘儒者的“经世行道之责”。他虽避祸山林,却时刻关注政治;“其爱君忧国之心,未尝一日而忘于怀,每闻朝廷一政事有失,则忧形于色,一举措之得,则喜见于言”;以至“忧国之念,老而益笃,往往与学者言及国事,辄嘘唏感奋”。在退溪看来,真正的儒者,就应该做到“居则怀仁而抱义,出则尊主而庇民焉”;“处则正家而表俗,出则匡国而济时,斯无负立院养士之本意矣”。质言之,就是要做到:“夫士生于世,或出或处,或遇或不遇,归洁其身、行其义而已,祸福非所论也。”正因为此,退溪对当时一些尚空谈而不务实际的儒者进行了猛烈抨击:“为学之要,悉具于此,然苟不深(身)体而力行之,虽格言至论日陈于前,犹为无益。”认为如果不在“知行两进”上下功夫,而只知在“心先动”“性先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打笔墨官司的人,那就是在误国害民。
与退溪所坚守的身隐大于心隐的处世之道有所不同的是,阳明可以说是心隐大于身隐。阳明是中国历史上被誉为“三不朽”者中仅有的几位思想家之一。他在孩提时代就把成圣当作自己的根本志向。隆庆版《王文成公全书》提到“圣”字(包括圣人、圣贤、成圣等)的有1200多处,其中《传习录》上卷有“圣”字92处,中卷有89处,下卷有92处。这说明,阳明在其思想形成发展的各个阶段都把“求为圣人之志”作为自己的根本诉求,所不同的只是在如何成圣即成圣的方法和途径上前后有所变化和调整。
然而,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把“三不朽”的桂冠一起戴在阳明头上,三顶帽子中,是先有立功和立言,然后才加上立德的。也就是说,阳明的“三不朽”之完整的圣人形象是逐渐获得认同的。
据阳明高足邹守益嘉靖十五年(1536)所撰的《阳明先生文录序》载:“当时有称先师者曰:‘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便是全人。’”说明阳明还在世时,就已被门生们视为集“三不朽”于一身的“全人”即圣人。但晚年的阳明以讲学为首务,并未把成圣之“三不朽”看得太重,于是笑着回答道:“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是全人。”所以整个中晚明,多数士人包括王门学者,一般都只把立言、立功的桂冠戴在阳明头上,而回避立德。如江右王门的郭子章曾在《黔记》中把阳明比作学问上的孔子、军功上的诸葛亮;阳明再传弟子耿定向的门人祝世禄曾说:“王新建在事业有佐命之功,在学问有革命之功。盖支离之说,浸灌入人心髓久矣,非有开天辟地大神力、大光明,必不能为吾道转此法轮。”其中的“佐命之功”可相对于“立功”,“革命之功”则相对于“立言”。崇祯八年(1635)黄道周撰《王文成公集序》时也说:“有圣人之才者,未必当圣人之任;当圣人之任者,未必成圣人之功。……明兴而有王文成者出。文成出而明绝学,排俗说,平乱贼,驱鸟兽……自伊尹以来,乘昌运,奏显绩,未有盛于文成者也。”其中的“圣人之才”和“圣人之任”皆相对于“立言”,“圣人之功”则相对于“立功”。说明郭子章、祝世禄和黄道周都有意回避了阳明的立德问题。而郭子章、祝世禄、黄道周等人都是游离于朱、王之间的人,他们一方面主张调和朱、王,另一方面又对王学进行矫正。由此不难看出,除了纯正的王门弟子,当时就连受过阳明学感染的人对阳明成圣的完整性也是有异议的,“三不朽”其实只有“二不朽”,事功形象要远远高于道德形象,甚至把阳明视为外王之象征,而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内圣问题。
反倒是崇尚朱子学的清代,但凡褒奖高评阳明者,大多以立德为重,且将其放在首位。如清儒王士禛说:“王文成公为明第一派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后王梓编《三立编》,“取明王守仁著述,分类编辑。以讲学者为立德,以论事者为立功,以诗文为立言。立德编摘述《传习录》及文录,立功编载奏疏咨文、行牒、批呈告谕,立言编载古今体诗、杂文,末附年谱”,全书共十二卷。其中的“以讲学者为立德”,既是对儒家立德标准的重大修正,也是对包括阳明在内的宋明儒者有关讲学之定位的颠覆。因为对于相当多数的明清士大夫来说,王门讲学乃是导致学风衰败、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以讲学者为立德”,可以说是对明人此一观点的否定。
总之,尽管阳明在世时已有人把立德、立言、立功三顶桂冠一起戴在阳明头上,但不仅阳明自己不认可,而且多数明人亦只看重阳明的立言和立功,而有意回避立德这一成圣的根本性问题。真正视阳明为“三不朽”之圣人,应该是从清代开始的。换言之,阳明完整的圣人形象,并非确立于王学流行的明代中后期,而是形成于倡导朱学的清代前期。这是因为,清代前期有一部分人吸取了明代道德失范、空疏误国的沉痛教训,而有意识地要把王阳明塑造成一位既不空疏又是道德之典范的完整的圣人形象。在一部分清代知识分子看来,导致明代灭亡的是王学末流而非阳明本人。因此,阳明去世后各地所兴建的阳明祠,其名称也逐渐由开始时的只突出立功的“报功祠”,改变为后来的既突出立功又突出立德而回避其立言的“勋贤祠”。其中之原委,或许只有在对阳明的“三不朽”形象逐渐形成共识的历史过程中才能有透彻的了解。
相对于中晚明阳明的外王形象高于内圣形象的舆论环境,退溪可以说一直是内圣形象高于外王形象的一代儒宗。但到了清代,当阳明的“三不朽”之“全人”即圣人形象被完整确立后,退溪之形象则表现出强于立德而弱于立功的明显特征。但即使如此,退溪仍在经世治世方面表现出自己的独到之处,尤其是针对如何拯救“国势颠危”的政治局面,退溪更是提出了独到的解决方案,即所谓“明君德以救治”,他的《圣学十图》,就是为落实这一根本之策而创作的。退溪毕生穷究理学,立志于圣贤事业,虽病魔缠身,不堪重任,仍十分关心军国大事,留意民生疾苦。尽管退溪没有像阳明那样建立起自己的丰功伟业,但却能做到远承孔孟心法,近守朱子遗教,“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在忠实践行儒家经世致用这点上与阳明并无二致。而退溪践行儒家经世致用之学的最好范本,就是浓缩在《圣学十图》中的圣人观。
众所周知,由于受儒家经典《周易》的影响,韩国儒者也非常重视以图解义的经典诠释方式。《周易》的思想世界是用“象”和“数”来表现的,这种诠释方式发展到宋代而臻于完善,并且以“太极图”等图解的形式展示在中、韩两国的儒者面前。在退溪之前,韩国儒者权近(1352—1409,字可远,号阳村)作《入学图说》(共有四十幅“图”与“说”)而试行了以图述理的研究方式,后来又有郑之云(1509—1591,字静而,号秋峦)的《天命图》对这种表现方式作了进一步的提升与展开。这种权近以后为大多数朝鲜儒者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是以《太极图说》为范式而发展起来的朝鲜“以图解经”“以图为说”的“图示”学术现象和研究范式。这种范式为在朝鲜普及儒家经典和儒家思想曾发挥过积极作用。
然而,退溪的《圣学十图》,与其说是受了宋儒的影响,倒不如说是受了明儒的启迪。早在23 岁时,退溪就系统研读过明初学者程敏政(字复兴,号林隐)的《心经附注》,这比他开始研究朱熹思想要早得多。后来他作《圣学十图》也是模仿了程敏政所作的《心图》。除此之外,金华学派王柏的《敬斋箴图》也是他模仿的对象之一。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退溪继承的是从真德秀到王柏、吴澄再到程敏政等以《心经》为线索而提出的心学传统。这一心学传统的发展与完成,具有以个体的道德人格之修养和以成圣为人生根本坐标的一些基本特征,而这些特征也同样具备于阳明心学。尽管退溪把阳明心学划入禅学,甚至把阳明视为“贼仁义、乱天下”的“洪水猛兽”,但他在学理上与阳明存在着某种内在关系,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己为诸多退溪学研究者所证实。
事实上,退溪思想中不仅具有鲜明的“明本心之体,达本心之用”的心学思维,而且在本心论、知行观上亦与阳明心学有颇多相似之处。只不过在退溪看来,阳明“徒患外物之为心累”,故而把“事事物物一切扫除”,这样就背离了圣人心学的宗旨,而与“释氏之见”无异矣。退溪还强调,这种背离了圣人之学的所谓学问,“本欲极其高妙而言心,而乃反滞体用于形器,归心性于茫昧。非但于自己学问有害,使后生相仿效一例,学为虚谈,其流弊斯文不少,故不得不尽底蕴以言之”。
最能综合概括退溪圣贤心学之纲目的便是其所作的《圣学十图》。该书可以说是作者体认圣学大端、心法至要的心得与总结。退溪以图解的方式,既示人以圣学入道之门,又给人以简明易懂的启迪;“其规模之宏大,操履之功用,在李朝理学史上均属罕有”。由于退溪作《圣学十图》的目的是为了教导宣祖,以拯救衰颓之国势,故而《圣学十图》不仅受到宣祖的充分肯定,而且还将其推广到仕者阶层,遂使以图解义的经典诠释成为韩国儒者释解性理学形上问题的典范。又因程敏政的《心图》大多涉及人道观,所以退溪的《圣学十图》亦多用《西铭》《小学》《大学》《白鹿洞规》《心统性情》《心学》《仁说》《敬斋》《夙兴夜寐》来命名,所阐述的内容也主要是人伦问题,并且是围绕着懋德业、勉日用等现实课题而展开,从而把儒家的经世致用之学发挥到极致。此外,退溪还借助朱熹的《仁说图》,对四端与四德的关系作了系统阐述,认为恻隐贯四端,周流贯彻,无所不通;仁包四德,涵育浑全,无所不统。在他看来,“仁”乃贯通天、地、人之精魂,而张载《西铭》中的“民胞物与”说,则是对仁说的最好概括。正因为《圣学十图》的实质在于人学,其根本目的是教君王如何提升人格境界,以成为圣人,所以退溪在《圣学十图》中较全面地阐释了学做圣人的纲领条目、修养方法、程序节次、标准规范、行为践履、情感意志等,向世人系统地展现了自己的圣人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