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水根（1990-），江西萍乡人，毕业于赣南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获历史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赣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王阳明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主要从事明清赋役制度史、宗族史研究，在《中国经济史研究》《中国农史》《史林》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数篇。
[内容提要]移民图甲是清代图甲的重要类型。由赣闽粤边移民组成的怀远都在编制时，各图、甲、户所含丁粮数额无固定标准，同处一甲的各户来源地及姓氏构成较为复杂。地域相邻是怀远都编制的基本原则，而非丁粮、来源地、同姓等因素。怀远都的实际运作依赖民间社会组织的维系，遵循基层社会自治的逻辑。随着移民经济、社会地位的提升，清代怀远都的图甲组织经历了多次升级转型，规模日益壮大，制度渐趋完善，主要功能由协助粮差，转变为负责征收漕粮，并进一步获得了上缴漕粮的权利，自始至终由士绅主导，为股份合资性质的社会组织。
[关键词]移民图甲；怀远都；义宁州；赋役；陈寅恪；会社组织
图甲制研究、移民史研究均备受学界关注，其相关成果蔚为壮观。但是，关于移民图甲的研究却相对薄弱。在人口急剧增长、迁徙频仍的清代，为处理移民问题，各地纷纷在既有的图甲体系之外，成立特殊的移民图甲。如湖南平江县及江西的武宁、奉新、义宁等地分别新编“广福乡”、“四十都”、“归德乡”、“怀远都”安置移民。广东新安、江西萍乡等地虽未成立新图甲，但也另编客籍。学界早已对上述地区的移民问题有所关注，如梁洪生、谢宏维、郑锐达等对义宁州怀远都、万载移民、萍乡移民家族均有精辟的研究，但他们注重移民与土著、国家的互动及移民的发展、入籍过程等方面，对移民图甲的形态与运行等问题则关注不足。此为图甲制研究的基本问题，对其进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义宁州，唐代初期设县称分宁，明代弘治六年（1493）后为宁州，清代嘉庆六年（1801）改义宁州，位于赣西北山区，“山川深重”、“多峻岭深涧”。明中期至清代中期大量移民进入义宁州，其中陈寅恪的先祖即是移民大潮中一员，并入籍怀远都。怀远都成立以来留存了诸多文献，宜春市图书馆和修水县图书馆保留一大批、成系列的“怀远文献”——《华国堂志》、《全善局志》、《宁州怀远都丁粮册本》、《四都二图丁粮册》、《梯云书院志》等。本文以此为基础，结合方志、族谱等其他材料，对怀远都这一移民图甲的构成、空间形态和运作展开深入讨论，以期推进图甲制研究。
一、如何编制：构成与空间形态
清初义宁州地广人稀，其地“旷土之租甚轻，久荒之产极沃”，吸引大量移民进入。至雍正年间，“阖州之民约计异民十居其二”，移民占全州人口的五分之一强。图甲户籍事关移民置产、身份、考试等诸多权利，随着义宁州移民经济、组织的发展，移民经过与土著的抗争，最终于雍正四年入籍专为移民而设的怀远都。
（一）构成
怀远都共4都，每都2图，每图10甲。雍正元年申报入籍时，怀远都由248户、1734丁、838.47石税粮构成。其丁数“历年久，生齿繁，略计壮幼万有余丁”。而各图各甲的户丁、税粮多少，各户的规模如何，他们来源于哪里？概言之，怀远都如何编制？
表 1怀远都各图户、丁、粮数
资料来源：《宁州怀远都丁粮册本》，清代抄本，宜春市图书馆藏；表1--表3同。注：1、粮的单位为石，下表同；2、表中带小数点的数字为约数，小数点后保留两位。
据上表，怀远都各图的户丁、税粮分布并不均匀，相互之间的差距较大。其中各图的户数差距不明显，二都一图户数最多，有38户，最少的四都一图亦有22户。丁数的差距更大，一都二图共291丁，而二都二图仅114丁。各图的税粮较多的有一都一图、二图，均超过150石，而较少的二都一图、二图不及前者的一半。可知，怀远都编制时，各图的编定并未以税粮、户数及丁数为标准。
各甲的户丁、税粮的分布情况，以一都一图10个甲的数据为例。
表 2怀远一都一图各甲户、丁、粮数
上表可见，怀远都图内各甲的户丁、税粮数也有较大差距。每甲由1-4户组成，如五甲由1户组成，二甲、八甲由4户组成。一甲的丁数，有多至46丁的甲，也仅有9丁的甲。其税粮的差距也大，最多的六甲为27.88石，最少的仅有5.16石。户丁、税粮也不是各甲编制的标准。
各甲的姓氏及来源地构成，在80个甲中由1姓构成的甲14个，2姓构成的甲18个，3姓构成的甲39个，4姓构成的甲9个。在怀远都各甲的平均户数仅为3.1户的情形下，以上数据说明各甲的姓氏构成较为复杂。而甲内各户分别来源于哪些地方？详见表3。
表 3怀远都各户来源地
可见，怀远都来源于广东、福建、赣州等地区，分别约占44%、31%、21%。其中高于10户的县份从高到低为上杭、武平、程乡、长乐、镇平、龙川、兴宁、平远、安远、长宁等州县，占怀远都所有户的77%，来源较为集中。这些县份连成一片，位于粤东、闽西、赣南的嘉应州、汀州府、惠州府及赣州府，即赣闽粤边界山区。
就其甲内各户来源地数量，以县为单位进行统计，排除仅有1户的8个甲，在72个甲中，来自同一县的有15个甲，2个县的有24个甲，3个县的有21个甲，4个县的有10个甲，5个县的有2个甲。可见，来源地较为分散的甲占绝大多数。成立怀远都以后，有清一代各图不断有新入籍者，如四都二图仅雍正八年（1730）至道光十六年（1836），就增加了163户。各甲户来源地的构成势必越来越复杂。
就丁数而言，1丁也可以成立1户，如一都二图九甲沈珊如户。几十个丁数也可以包括在1户之内，如一都一图八甲刘兄干户有25丁。而且，各户的税粮多少不一，二都二图四甲谢元昌户仅0.081石，而一都一图谢际云户高达24石。
各户的家庭形态，据表2可知怀远都的户均男丁数约6.99，因此联合家庭为其主要形式。如一都一图一甲高腾羽户，“高腾羽，年三十二，妻陈氏……兄登仁，年四十六岁，嫂赖氏。弟碧行，年十五岁，妇钟氏。壮丁3名。男士魁，年十六，聘定本都钟玉生之女。侄乙保，年十岁；幼保，年九岁”，包含3兄弟及其妻子，并已有后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户人口增长，核心家庭和联合家庭大多将发展为一个大家族，如入籍与怀远四都二图九甲的陈寅恪家族，其先祖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入籍时，其户仅包含陈鲲池夫妻及四子、四女，而在同治二年（1863）经过四代的繁衍，至其曾孙陈宝箴一代时，仅男丁就有56人，已成规模较大的一个家族。
因此，由主要来自赣闽粤交界地区的移民组成的怀远都，以联合家庭为主的若干户构成一甲，各图各甲各户的丁粮分布极其不均匀，甲内各户的姓氏构成复杂，来源地较为多元，丁粮、同姓及来源地均非移民图甲编制的标准。
（二）空间形态
清代义宁州形成了两套独立的户籍体系，土著为主的原有图甲体系和移民构成的怀远都。两者泾渭分明，“嗣后即于本部内增添，不以客民新丁混补土著册内”，从而“土客两悦”。原有的图甲体系由8乡（泰、安、奉、武、高、崇、仁、西等乡）、59都、87图、5坊图构成，所指示的地域是确定的。同治《义宁州志》所绘制的《宁州乡都总图》，直接用实线划出各乡的界限，某都某图所在位置也图上大致定位。怀远都则由分散于义宁州各乡的以赣闽粤边区为主的移民组成，“闽广之人，散处各方”。那么，怀远都各图各甲在空间形态上具体如何表现？
关于图甲的地域性问题，刘志伟认为清代图甲的编成以田地为中心，同一图甲的人户不必属于同一社区。黄忠鑫进一步认为图甲体系逐渐超脱地域性，演变为纯粹的纳税户头。而由分散的移民构成的图甲，其空间形态则更加复杂。故对其进行分析，更能帮助我们理解清代图甲的地域问题。
移民在汇编丁粮呈报入籍时，将其所买田业登载，“所有买得各业田粮文契并分晰，据实禀明”，其置产之地一般为其定居之所。据其所留下的文献——《宁州怀远都丁粮册本》，可对入籍时怀远都各图户丁的空间分布进行定位，详见图1。
图1雍正元年怀远都各户空间分布示意图
注：1、底图为江西省地图编辑委员会编制：《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地图集》，江西印刷公司印刷（内部发行）1963年版，第7-8页。参考资料为同治《义宁州志》卷2《地理志》、《宁州怀远都丁粮册本》。2、分布于上武乡的9户丁，崇乡的3户丁，下武乡的2户丁，高乡的1户丁，因没有具体列出其所在都，未能在图中体现。
可见，雍正元年的怀远都各户分布于除西乡之外的七乡，但其分布较为集中。位于西部的仁乡及位于北部的高乡仅有1户，东北部的奉乡及中部的崇乡也只有3户。其余的怀远都户丁密集分布于武、奉、安等3乡，即主要分布于义宁州的东边及南边山区。西边及北边山区主要由来自于湖北的移民垦占，中部及大部分的河谷平原地区则由土著先行开发。
怀远都的各图各甲是一定数量的田粮、户丁的集合。但是，从图1可知，在编制怀远都时，地域相邻仍是移民图甲编制的重要原则。其分布情况为怀远一都、二都及三都一图的户丁基本分布于武乡，三都二图主要分布于奉乡，四都一图主要分布于安、奉两乡，四都二图主要分布于安乡。
因此，怀远都基本以地域相邻为原则进行编制。后续入籍怀远都的移民，仍然按照怀远都各图的所在地域入籍。陈寅恪先祖陈鲲池雍正十一年（1773）迁入义宁州，最初定居于怀远四都二图移民主要分布的安乡十三都（后迁居泰乡七都上竹塅），故乾隆四十三入籍怀远四都二图九甲。而且，移民分散于义宁州山区，其经济活动和社会交往的范围，主要是定居地周边地区。陈鲲池与同样定居上竹塅的闽广移民何氏、邱氏合作开山，建造大屋共同居住。定居于安乡黄沙桥的陈、叶两姓，修建共祖堂，合祭祖先。地域相邻不仅体现在移民图甲的编制上，亦作用于移民的经济、社会活动。同样，怀远都的运行也深受其影响。
二、早期组织：文昌季与宁怀兴
图甲制的运作很大程度上依靠基层社会的自治机制，是在宗族这类民间的应对办法配合下运转的，如徽州的宗族对都图里甲体系的运行至关重要。而清代萍乡图甲的运行高度依赖以义图为主的民间社会组织。那么，作为移民图甲的怀远都，实际如何运作？
（一）文昌季
移民入籍怀远都，随即纳粮当差。图作为征纳赋役的县以下行政体系中关键一级，是承造丁粮册、完粮、当差的具体单位。下文以怀远四都二图为中心展开讨论。
窃维天下四海莫非皇王土地，中国万姓悉属圣朝人民。然生民以籍为定，而籍贯以粮为凭，是以予等因粮开都……与土著一例考试，立籍当差，一道同风之雅化也。第思独力难任，其责不若众擎易为，但恐日后生厌，始勤终怠。是以邀集我都人士，各捐银两，玉成一会，以垂久远。凡当差之资、众务之用，庶不致临事科派。
为承担其公务、维持图的运作，四都二图于雍正九年成立图甲组织“文昌季”。其以图为范围，是由10甲共同参与的民间社会组织。在未立会之前，相关的当差费用和公务负担只能临时抖派。
文昌季的会产来源于10甲内资产较多民众的捐资。各甲一般由2人各捐银1两，其中十甲3人捐资，五甲吴储嵩、七甲谢文英、九甲邬天祥各捐银2两，总共24两，以作起会之资。这些钱用于放借生息，“言定每两加利三钱行息，至来年付清，不得短少分厘”，以实现资产增殖。如雍正九年借会银者如下：
一甲彭程万领借会银五两。三甲凌行宵领借会银四两，沙文度领借会银五两。四甲吴储嵩领借会银四两。九甲领邬天祥借会银四两。十甲张拔魁领借会银二两。
此外，入籍者缴纳的入会银亦是会产增殖的重要途径。雍正九年进会银17两，其中“张荣辉进四都二图十甲，比日得过荣辉六两二钱”。最初其钱根据入籍者的丁粮多少不等，乾隆三十九年规定“自后凡新进户，有姓氏者帮都会银一两。若无姓氏者，帮都会银二两。永为定例”。入会银亦用于放借生息，如此至乾隆二十一年，文昌季会银已达440.36两。
文昌季的会产主要用于资助四都二图的公务支出。以下选取1732-1741年文昌季的支出数目，分析文昌季的功能。
表 4雍正十年—乾隆六年文昌季支出
资料来源：《四都二图丁粮册》；下表同
上表可见，文昌季成立前10年，支出基本仅有两项。中伙钱是季内管理者与各甲的代表在每年二月二十日为核对账目、聚会议事所产生的伙食钱。州差礼钱是四都二图对当差值年者的补助，“十甲等照粮科派差使，会内仍帮补银四两正”，其余花销则由当差者承担。固定的补助之外，其他的支出随各年差务的繁简多少不一，如1738年因为图内有诉讼事务，与官府打交道的次数增多，当差费用更多，文昌季的补助也随之增加。总体而言，作为早期图甲组织的文昌季功能有限。
会务的经营管理参与者限于较早入籍者，乾隆十四年更明确只有“雍正二年有名奏圣册者，与四年照粮科派有名者，及九年捐银起立文昌都会簿底有名字者”的后裔才有资格参与文昌季的管理，而“后进户人等，虽有两分银钱进户，不得干涉经营”。故文昌季是由四都二图的创立者管理的具有钱会性质的图甲组织，其经营权不由图内所有入籍者享有。
文昌季的相关规定不够完善，经营较为困难。乾隆十七年借会银者大多未能如期还款，“以上数人自雍正九年起会以来，领借生放多年，今利浩大，难以付会赔利，于是众等商酌不若分开”，而将会银付与更多人领借，以期他们能如期归还。虽然由8人扩充为35人领借，但至乾隆二十二年“众领钱之人无还”。故此时给予当差者的补贴越来少，有些年份甚至无此项支出。如此，四都二图的图甲组织不得不转型，改变经营方式，完善相关规定。
（二）宁怀兴
四都二图延续其图甲组织的方式是设立“宁怀兴”。宁怀兴之名源于乾隆二十六年新设立的粮户名，“新立季户宁怀兴，于乾隆二十六年四月税契推粮”。其由来如下：
宁怀兴之会由来久矣。始也，张、凌诸君倡之于前，都人士奋兴于后。既而众志渐似有不承兴之人。有曰：始袭裘，继若朝露。而今而后不复有斯会矣。时有李君茂春念会因粮起，不忍中斩，遂引同志二十人，共相振复。后果斯会一会，陆续团置有田产。公馆虽目今未见，大有创造，而规模益已定矣。
在文昌季渐趋衰落之时，以李茂春为首的二十余人重新规划，决议将会银用于购置田产，将一个纯粹以放借生息为经营形式的钱会，转变为放借生息及通过置办田产、铺屋以收租钱的会社组织。购置田产始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其资金来源于众人所欠的会银，“众议劝令减半完纳，由吴钟秀先完起，将赵坊洲田作价完半开销”，将吴钟秀所欠会银54.2689两折半以其田产冲抵。自此至乾隆三十二年宁怀兴共用银328.269两及钱2400文购置田产，另外费银48两在黄沙桥购置铺屋。将田产和铺屋对外出租，其收益相比放借生利更为稳定。以上两项资产，逐渐增殖，至道光五年（1825）田租高达143.58石，铺租钱16000文。
宁怀兴的各项管理制度也更为完善，设置了总管一职，最初长期由李茂春担任，并每年由2甲各选派1人担任值年管首参与管理，如乾隆四十一年由四、九甲轮值，次年由五、十甲轮值。总管及管首每年能得到一定的报酬，乾隆三十年“付先年管首劬劳钱二十千文，又总管李茂春钱二千文”，负责每年会内田产漕粮的完纳及租谷、铺租的收取等事务。
对于里书的轮值规定也更为明确，丙申年有一、八甲轮值，辛巳年由二、五甲轮值，辛丑年由三、十甲轮值，丙戌年由七、九甲轮值，辛卯年由四、六甲轮值，间隔五年承造一次丁粮册。里书一职涉及各户丁粮的登录及赋役的多少，关系甚大，因此规定，“承造之年务宜酌公议公直之人作造，不得竞争……刀造各户丁粮，毋得包造肥己，如有瞒众，查出并罚”，以期对里书有一定的约束作用。而且，不久任并由各甲轮流担任可避免不少弊端。
为了保证会银、租谷和铺租及时的付还，宁怀兴在乾隆三十年规定，“凡领会内银谷必要印契过押，另立绝契为凭，付来年管首。如无银完……任众执契投税推粮管业无异”,领会银者以田契作为抵押，如不能如期还会银则将其田收为会产。而且，在社神、三圣侯王、杨四将军、云霄大帝等神案前，管首祭祀，“咒曰：有会之后，言归于好，如有起念拖欠此会银、谷、产业者，俾其覆宗绝祀。如果真心维持不朽，统祈诸神庇佑子孙兴盛，万福无疆”，借助神明的威慑力，保证会产不被侵吞，祈祷神明保佑宁怀兴能永久运行。
如此，在雄厚的会产支撑及较为完善的规定下，宁怀兴所发挥的作用更大。具体以其乾隆二十七年至乾隆三十年收支账目进行分析。
表 5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六年宁怀兴收支
可见，宁怀兴每年有稳定约20余两的租谷、铺租收入，至清代中期这两项支出快速增长。此时，由放借生息所取得的收入仍然最多。乾隆年间仍陆续有新入籍者。支出项中，十甲伙食是为当差者提供的补助，这时宁怀兴的会屋仍在黄沙桥，赴州城、下乡办事路途较远，花销颇多。随着会产的不断扩大，当差补贴越来越多，如道光十四年（1834）十甲伙食钱高达15800文，是此时的5倍多。酒饭钱是每年会务管理者及每甲的代表聚会议事的支出，尚未形成惯例。
宁怀兴持续置买田产，并新增了对四都二图民众科考的资助，“公议自后本图如有新入学者一名，会内赠银十两，以为花红之仪。补廪一名，赠银二十两”，此为图会组织成立的重要目的，在文昌季阶段图众就希望“上而启后，人材亦当殷勤奖，劝我都人士子有志上达者，亦于此文昌会内置帮补”，但经营不善其目标未达到。至宁怀兴时期才终于“其有意于造士也，膏火出之由会田，一举美不胜言”，陈寅恪家族的第一位获得功名者陈观礼即于道光十年获得入文泮花红钱5000文。
值得注意，这一时期以餐费的名义补贴值年当差者即十甲伙食，代替了正式的差礼钱这项支出。而且，在乾隆六十年宁怀兴设置户长一职，承担原本由官府粮差负责的图内各户赋税征收的事务，“立公议约人宁怀兴众等，为轮换接替以杜奸弊。缘吾都二被不法催差温拔文套收，各甲条漕银两潜逃累赔。是以邀集十递公议，专立户长，自行投柜”。这对于四都二图是一个重大的转变，此前官派粮差直接征收图内各户漕粮，此后由宁怀兴户长收齐图内漕粮。其所自述转变原因为粮差不法，但粮差的不法并非此时才有。实际上，四都二图能够将征收漕粮的权力从粮差手中夺来，与四都二图民众及宁怀兴的实力增长密切相关。
户长负责图内各户的赋税，有利可图处颇多，宁怀兴规定“十甲轮派接充”，且强调充当者“不得嗜利刻勒，征轮惟宜循公义”。从后来几次争当户长的事件可知以此图利者趋之若鹜。
与文昌季类似，宁怀兴虽然是由四都二图10个甲共同参与，其事务涉及全图民众的利益，但其管理经营的权利并不由所有入籍于此图者享有，而是明确规定“十递所立会，凡属创田业、铺屋，甲内缮立姓氏者同与会”，只有参与了最初购置产业的人才有权参与会务的管理，将后续入籍者排除在外。
综上，通过对怀远都四都二图考察可知，清代中期以前怀远都的运行以图甲组织为基础。这一时期，四都二图的图甲组织经历了两个阶段——文昌季和宁怀兴。前者基本以放借生息为经营形式。后者以购置田产、铺租收息及放借生息等多种方式经营，其制度建设也更为完备。这使得四都二图将粮差征收漕粮的权利夺为己有，其功能更加完善。
三、晚期运行：全善局和华国堂
四都二图并非怀远都的特例，其他各图亦成立了类似的图甲组织维系其运作。如四都一图成立了“长远兴”，三都一图在铜鼓设局。而在咸丰三年（1853），怀远都8图的图甲组织，合并成立了“全善局”：
至咸丰三年冬，经州绅查髻峰等劝妥，准许八递赴仓完米二百四十石，其余折色……时沐州主给札，在城设局经收，随收随缴。
延至咸丰三年，上宪檄下案州主讯结，并蒙出示晓谕，将所控浮勒图差一概斥革，准我都在城立局，自择老成殷实户长，经收投纳，此粮局之设所由肇也。
设立全善局是为获取上缴8图漕粮的权利。其过程颇多曲折，怀远都士绅为争取怀远都可自办漕粮，以图差不给易由知单、包揽漕粮为由，进行了长达3年的诉讼，历经州、府、省等各级官府，甚至赴京上控，“道光三十年冬，经都绅曾泳春、李林、范琢玉、李益成暨案内有名人等禀控州、府、司、院及京控回省。咸丰元年、二年，叠经府、臬两宪审讯善后”。在上诉的过程中，州、府官衙均以义宁州漕粮征收向有惯例为由，驳回怀远都的请求，“州属征收漕粮，向有旧章。着速遵照循旧完纳，毋得违征干咎”。虽然清廷的规定是由粮户自投封柜，义宁州的惯例与制度规定不符，但它行之有年。怀远都此时试图改变，势必打破原有的利益格局。
在与包括官府、差役等各方力量进行博弈的过程中，怀远士绅的底气来源于怀远都各图实力的增长。四都二图在乾隆六十年设立户长后，道光十二年即着手建造新的会馆。道光十九年位于武乡的怀远一都、二都及三都一图合力兴建了奎光书院，道光二十四年奉、安两乡的怀远三都二图、四都合力共建了梯云书院，以助力怀远人的科考。
怀远士绅上诉中的诉求是准许怀远都各户享有与土著相同的自投封柜的权利，“土著既自投纳，生等亦应完米，且任土作贡各自踊跃输将”。但最终的结果是怀远都漕粮上缴由图差包揽改由怀远都士绅包揽，普通民众并未能够实现漕粮的自投封柜。怀远士绅们经过3年的漕粮上诉，联系更为紧密。因此，在获准允许怀远各户自完漕粮之后，各图士绅联合8图在州城共同设立全善局经收漕粮。
但因漕粮所涉及的利益甚大，各图利益分歧，全善局仅实行3年后即分崩离析，“不期承办两载，城内惨遭西匪荼毒”，至咸丰八年冬，“又经原绅宪再三说减其本色，照其完纳……如是行之仅一年矣，奈人心不一。至九年冬四都二图遽然分办……又被铜居夺去我一千余吊……各递竟将以前众欠银钱漠不关心，并怀臆见图私，仅存三、四都二、一图两递”。四都二图亦自述，“八递合局，不若各递分收更觉妥适”。自此，全善局仅为三都二图、四都一图的漕粮征收公局。而在武乡的怀远各图在铜鼓营设立了铜局，四都二图在州城设立华国堂。其分办以各自所处的地域为界限，三都二图、四都一图主要分布在奉乡，四都二图主要分布在安乡。
华国堂是四都二图的图甲组织发展的新阶段，其会屋自安乡黄沙桥迁至州城。其具体设立经过如下：
我四都二图有邱门垣、郭襄臣、邱少轩、张璧垣、邱梧圃等绸缪善后。于同治乙丑岁，奋身出力，邀集本图各甲，每股捐钱贰拾串，集腋成裘，遂有一百二十八股。旋于州治东，购买基址，创建公宇三重，颜其堂曰：华国。议每阄轮值，入局筹办粮款。而又设立花红奖赏，鼓励士子以图上达，猗与休哉。自兹以后，经收者有定所，完纳者有定规，即考试者亦得所资助，士民益利，公私两全，洵美举也。
在四都二图士绅的极力促成下，由各甲资产较为丰厚的各户捐资20千文作为一股，共128股。以此作为在州城建设公馆的资金，也用于购置田产。其会务的管理亦以此为凭，有股份才可能轮值筹办漕粮。除了经收漕粮之外，华国堂亦有宾兴组织的功能。其资金来源、管理规定、功能等与全善局基本类似，差别仅在于两者的参与人员与规模不同：
州署之侧有屋数椽，曷不购为吾都公宇？于以上奉文昌灵星、关圣宫，下联都谊俾都内为士者应试得以栖息，为农者输将赖有汇归。独是大厦非一木能支，美锦必千丝方织。爰邀众商定每股捐钱二十吊文，得季一股，其余不及廿之数亦随多寡酌捐，共勒碑垂久。庶几志同道合，人人恐后而争先，公尔忘私事，事兼美而尽善是为引。
故关于全善局和华国堂运行机制，可一体考察。粮局具体经办人员包括总理首事、条漕户首。全善局另有护理首事，协助经理办理收租、核账、粜谷等事务，任期3年，可连续担任。条漕户首负责征收漕粮，每年轮替，其人选“务于季期经众公择殷实人承保……不得闻充滥理，私行顶替，庶昭公允，以免支离，满阄之年，更改再酌……每年实交局钱二百一十吊文，以为局内开销，限季期前交付，不得短少。如有此情，将伊阄股底扣除”，必须有一定资产，交纳足额的保证金才可担任条漕户首。此前的以入籍先后为标准转变为以资产为标准判定是否享有管理权，说明图甲的移民色彩趋于淡化。
办理漕粮“每地丁银壹两加收钱壹百伍拾文，不及一两者按数扣算，以为承办人伙食垫息之资。其花户统限七月内扫数全完，如过限未完者，至九月开仓随漕带征”，由粮局额外加征以作条漕户首的征收经费。民众每年定期将漕粮交至粮局，未能如期交纳将受重罚，“各甲粮户务宜踊跃争先，不得延抗。倘有本年未完者，除局规加限外，按月加息……如仍有蓄意拖欠，恃蛮不完者，俟季期邀集各甲绅董公同禀究，决不徇情”。
粮局对于账目的亦有严格的规定，“每年进出钱谷各款账目的限，季期后二日。当众核算，限二十一日毕事。各甲只留一二董事经账，不得淹留过多，以杜虚糜”，并设立两本账册，由总理首事保管，另设流水簿一本，随时登记其各项收支。以上的规定保证了粮局的运作。
除了相关的制度规定外，粮局为保证其运行，每年亦举行祭祀的仪式。相关的规定如下：
一季期每年订定菊月十八日辰刻恭祭文昌帝君，及崇祀禄主。凡属绅董，务宜整肃衣冠，以昭诚属，额每乘给轿费钱壹百陆拾文。如无衣冠者不给。
一每年治季总理与值年，必须季期前五日进局，互相较酌经收局租，调办致祭品仪，治季酒席，不得私行擅专，庶无侵蚀之弊。
一宫内祀奉文昌帝君及酬祀各主位，酌定每年香灯钱一十二吊文正，该祀奉人务宜朝夕诚敬，毋得怠慢。至神座香几堂应间房俱要洒扫洁净，不得懈惰。
一季内立器皿簿一本，逐一载明，点交守宫人封锁，不得私行擅借，以致遗失。如有此情，责令典守按物赔补。至若添置器皿修整屋宇各款，俱当与首事相商，违者众不承认。
以上关于祭祀的规定达4条，对祭祀的时间、参与者、祭品、日常祭扫等均有详细的规定。文昌帝是其主要祭祀对象，以期保佑本图内人才迭出。而禄主即为出资创建粮局之人的先祖，将其牌位供奉于粮局，每年定期祭祀“行见木主，而有感于怀，当更有急公好义之士，兴起于后者”，希望通过祭祀激励后人。同时，每年定期由各甲选派代表参与祭祀亦可加强相互间的联系，保正粮局的运作。
从其祭祀的禄主牌位可见，粮局的经营权在少数的士绅手中。如陈寅恪家族随着不断有人取得功名，尤其是咸丰元年陈宝箴中举，仕途顺畅，其经济、社会地位跃升。故在华国堂中，其家族有实力捐资2股，分别以始迁祖陈鲲池、陈宝箴祖父陈绍亭为名捐资。其他大族亦有类似情况。而更多的民众则没有经济实力用20千文捐资1股，以享有管理粮局的权利。
综上，清代后期实力不断增长的怀远都经过与官府、差役的抗争，在经收漕粮的基础上，进一步获得了上缴漕粮的权利。此时，怀远都各图的运行以粮局为依托，在四都二图具体为华国堂，三都二图和四都一图具体为全善局。由士绅主导的粮局，编审丁粮册，设置经理、条漕户首等职位，制定严格的规章制度，办理漕粮事务；并通过祭祀文昌帝君和管理者的先祖，以期保证粮局的运行。
结语
移民图甲是图甲制的一种特殊类型，在移民频仍的清代，其普遍存在于中国东南地区，是图甲制研究的重要内容。本文以清代江西义宁州怀远都为例，分析了移民图甲的形态与运行。具体而言，主要由赣闽粤边界山区移民入籍的怀远都，以联合家庭为主组成户，若干户组成甲，一户所含丁粮数额无固定标准。同处一甲的各户，来源地及同姓构成较为复杂。故丁粮、来源地、同姓等因素均非怀远都编制的标准。而通过对怀远都各户所处位置的分析，发现怀远都各图的地域性亦较为明显，地域相邻原则是怀远都进行编制的重要原则，深刻影响着怀远都的运行。怀远都的实际运作依赖民间社会组织的维系，遵循基层社会自治的逻辑。但纵观整个清代，随着移民经济、社会地位的提升，怀远都的图甲组织经历了多次升级转型。以怀远四都二图为中心的讨论，可见其图甲组织由清代初期的单一钱会组织——文昌季，至清代中期发展为拥有较多固定资产、规模更为庞大的社会组织——宁怀兴，而清代晚期则进一步发展，成立了功能更为多样、制度日益完善的粮局——华国堂。与此相对应，在文昌季时期怀远都由官派粮差征收其漕粮，宁怀兴则进一步负责收齐本图各户漕粮的事务，至华国堂时期怀远都不仅征收漕粮，亦获得了上缴漕粮的权利。这一转型，由移民的精英群体通过长期诉讼直接促成，而更为根本的原因是移民群体实力的增长，反映了清中后期义宁州社会结构的变动。
至此，我们可将怀远都与同处赣西北地区的萍乡图甲进行对比，以进一步理解怀远都的形态与运行。就其构成而言，移民均为重要组成部分。清代萍乡图甲高度开放，移民大量进入，移民与土著同处同一户籍体系。而清代义宁州图甲较为封闭，移民难以进入土著图甲，最终形成移民图甲——怀远都。图甲的运行均由会社组织维系，萍乡的义图是由民众普遍参与的具有公益性的社会组织，而文昌季、宁怀兴、华国堂的嬗变使怀远都的图甲组织逐渐具有赋役包揽组织的性质。而且，怀远都的图甲组织自始至终是由士绅主导的股份合资性质的社会组织。
（《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22年第1期，注释从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