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龙:《诗以寓教:明儒罗洪先<六谕歌>的传播》

作者:陈时龙 来源:阳明文化研究 发表时间:2024-08-31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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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时龙(1977- ),男,江西省永新县人,中国历史研究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赣南师范大学王阳明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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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要


以诗歌来阐释明太祖的六谕,在16世纪是一种很流行也很实用的做法。其中,江右阳明学者罗洪先的《六谕歌》影响最大,流传最广。《训族录》和《六谕歌》可能是嘉靖后期罗洪先在宗族行教化时的作品,后被泰州学派学者王栋移用到王氏族规《规训》之中。同时,在晚明崇祯九年(1636)沈寿嵩的《太祖圣谕演训》中也录有罗洪先的《六谕歌》,但与《规训》所录差别较大,两者形成两个有较大差异的版本。而且,这两个版本的《六谕歌》都有一定的影响,化身于后来的六谕诠释文本之中:王栋《规训》所录罗洪先《六谕歌》与温纯《温军门六歌》《皇明圣谕训解•劝世歌》,以及钟化民《圣谕图解》和魏象枢《六谕集解》所录的《六谕歌》极为接近,为一系统;晚明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所录《六谕歌》与清初孔延禧《乡约全书》、范鋐《六谕衍义》所录《六谕歌》接近,为另一系统。在罗洪先之后,以诗歌诠释六谕行教化的方式一直延续,并且越来越讲求节奏、音调,体现了教化过程中六谕诗说理性、艺术性与实用性的结合。






以诗歌来阐释六谕的作法很常见。明代以俗语或歌诗来教化乡人是行之既久的做法。贺钦(1437-1510)在义州教化乡里童子,将周敦颐的希圣希贤之章“悉以俚语易其辞,揭诸壁,使童蒙熟诵”,且重视以诗化乡人,曾说:“今人于晏会,若制为歌诗,辞语明白,不必文饰,令左右人歌之。”在一般的宣讲场合,比如书院讲学,童子歌诗都是一个重要的环节。例如,明代东林书院的讲会仪式中,就有童子们歌先儒之诗的环节,所歌之诗二十四首,内有王阳明的《咏良知》及《夜半与诸生歌于天泉桥》二诗。在明人的乡约实践或讲会之中,也多有童子歌诗的环节。嘉靖末年徽州知府何东序在徽州府行乡约时即要求,乡约除了约正、约副、约赞之外,“又得读书童子十余人歌咏诗歌”。更重要的是,诗歌具有韵律,朗朗上口,易于传习,更容易打动人,因此是面对普通民众最好的教化与传播手段。在明代六谕诠释史上,较早以诗歌的方式诠释六谕并且留下了重要的影响的,是阳明学派的学者罗洪先。





一、罗洪先及其训族录

罗洪先(1504-1564),字达夫,号念庵,江西吉水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迁左春坊赞善,嘉靖十九年(1540)以上疏忤旨被黜为民,自此家居不再出仕,隆庆初赠光禄少卿,谥文恭。他是16世纪阳明后学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被归入江右王学,更以其学术上崇尚归寂主静而与聂豹(1487-1563)同被归入阳明后学的归寂派,归寂派区分体用为二,而重视培植根本,在体上用功,与当时一元论的趋势不相符,故其后学衰微。阳明学者对于基层社会的投入与关注,已为不少学者揭示。作为一个阳明学的信徒,罗洪先对于基层教化有强烈的兴趣,并且亲身实践,留下了有影响的文本。有学者指出,在罗洪先的政治思想中,比较重要的一点即“导其自适”的教化思想。他确实曾说:“圣人之为教,非以绳束也,导其自适而已。”教化对罗洪先来说,是优先考虑的。他乡居后,尤其重视宗族建设与乡约教化,为相关乡约撰写序言。嘉靖三十八至三十九年(1559-1560),罗洪先曾在家乡吉水县同水乡推行乡约。在嘉靖朝后期参与乡约教化,而当时乡约的教旨已然以六谕为核心,则无论如何自然会关注到六谕。罗洪先曾经为教化乡里而作《谕俗文》,提倡庶民自食其力、邻里以谦和退让为尚、训子弟、教诗书,这都隐然是六谕的精神所在。

罗洪先对六谕的重视,有过直接的表露。他曾说:“宗族邻里,以谦和退让为尚,不可校量是非,久之情意浃洽,争讼自解。盖今人小不能忍,一言之间,据欲求直。报复相寻,毕竟何益?……训子弟,教诗书、守道理为第一事,不得假之声势,诱以利欲。盖年少习惯成性,既长变化甚难,此系家道兴衰,不可不慎。”这无异是对六谕中“和睦乡里”“教训子孙”的诠解,也可以理解为他在以某种无意的方式对六谕做诠解。罗洪先还曾为其族人创立族约十九条,据他自述,即由六谕演绎而成的。罗洪先《秀川族约序》中说:“我太祖高皇帝教民榜文,以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六者为首务。又令百户内立老人一人,持木铎号于道路,宣布警众,每月六举,言既简直易晓,实皆包括无余。果能守此,风俗便可还古,此真三代遗法也。里胥惰废,渐失初制……迩者会祀戡村新祠,诸族各以所患来告,且谓家约不立,无可据守。命之不肖者三,而三不敢答,迫之不已,姑取人情甚便者,列为条禁,凡十有九。疏节阔目,令其易行,无非体我高皇之意而推广其说。春祀聚会,诵扬大略,用警惰废,使一族之人皆有据守,免于戮辱。”秀川罗氏即罗洪先的家族。他在族中自始祖计为第七世。其为族中所列条禁十九条现在未能见到,但其对六谕的解释,却幸运地保存在泰州学派的学者王栋的记叙中。

王栋(1503-1581),字隆吉,号一庵,是王艮的堂弟、门人。他在万历七年(1579)作族规,便借用了六谕以及罗洪先的《训族录六解》。王栋在序中说:“自古名家巨族,皆必有祖宗遗训,令子孙守而行之,不敢违犯,所以世美相承,令名不坠。吾家祖上原未有遗,今欲自我立之,虑恐我后子孙视我菲薄,不肯俯首听信,万不得已,乃取我太祖皇帝教民榜文六句,各系以近时罗状元念庵先生《训族录六解》,书而示之。末复略鄙言以足其意,敬与我宗族子孙共遵行之。”从王栋的转录来看,罗洪先的《训族录六解》分别是对明太祖六谕中六句话的解释,每一条解释又可以分为“解”与童子的“歌诗”。“歌诗”部分下节再论,先看罗念庵对六谕的“解”:

圣谕第一句教民孝顺父母。念庵解曰:父母生身,受尽多少辛苦,保抱提撕,日望成立。为子者不思此身从何得来,偏听妇言,不求报答,是何居心?子一闻亲命,实力奉行。家虽贫,甘旨之供未尝有缺。亲苟有过,婉言谏劝,决不能激而生怒。盖身为子孙观法,我不孝亲,谁肯孝我。俗说:“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天理昭昭,断然不错。不幸父娶后母,侍奉为难,须知加意敬礼,处得后母,方能安得父心。至为妇,与为子一般。今日试思,有父母者,曾孝顺否?

圣谕第二句教民尊敬长上。念庵解曰:人生惟三党之亲为最重,次则里巷往来。凡与父祖同辈之长上,虽亲疏不同,皆当致敬。一有傲慢,便似傲慢我父祖一般。何为尊敬,乍见必揖,久别必拜,议论必让先,行走必随后。盖高年经历既多,行事有准,言语当听,亦有年齿不高,而行辈在前者也,当执卑幼之礼,不能稍亢。若在道旁遇斑白拱立以俟,亦善推所为之一道也。今日试思有长上者,曾尊敬否?

圣谕第三句教民和睦乡里。念庵解曰:乡里与我往来惯熟,患难相救,有无相通,情谊之亲,有如骨肉。妒富压贫,欺孤弱寡,固为不可,即自恃门弟,妄生骄傲,亦非桑梓敬恭之道。孟子云:“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意味深长,最宜潜玩。今日试思,处乡里时,曾和睦否?

圣谕第四句教民教训子孙。念庵解曰:子孙不肖,只为自小溺爱,不曾教得,或是吝惜费用,不肯延师,遂成放旷。殊不知中材多介成败之间,须在才有知觉时教他爱亲敬长,谨守训言,酒色财气勿使沾染,老成时加亲近,慎勿结交匪人。有不听者,设法引导,勿遽加弃绝,以尽为父之道。今日试思有子孙者,曾用心教训否?

圣谕第五句教民各安生理。念庵解曰:士农工商,各有职业,是为生理。但用力经营,自顾一身一家,其生理小。读书明理,系国家治乱,其生理大。生理小者,安分守己,不要懒惰。生理大者,安贫乐道,着实修为。能如此,便为一世好人,一家肖子。若游手好闲,终身贫窭,不安本分,钻入公门,皆为不安生理。今日试思所安生理何在。

圣谕第六句教民毋作非为。念庵解曰:大明法律,如干名犯义、窝盗藏奸、飞诡钱粮、扛帮词讼等事,上干王法,下累妻孥,所谓一朝失错,千古贻羞者也。夫过无大小,皆缘轻身误入,遂至弄假成真,俗云“做贼只因偷鸡起”,盖有味言之也。今日试思各人曾犯丁非为否?


由于是对族众而发,罗洪先的诠解特别地贴近生活。例如,他在“孝顺父母”条中尤其指出有一等不孝之人“偏听妇言,不求报答”,以及日常生中如何做到孝顺、解决“父娶后母,侍奉为难”等问题,显然这是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最常遇到的。又如在“教训子孙”条中,罗洪先指出了当时的农村社会中一般家庭极易在教育子女方面“吝惜费用,不肯延师,遂成放旷”,以及一般的父母不能遵循教育规律,容易在子女教育问题上放弃,不能持之以恒。他劝告为父母者对于自己的孩子,“有不听者,设法引导,勿遽加弃绝,以尽为父之道”,这才是“用心教训”的好做法。罗洪先的诠解既引用经典的格言,如《孟子》“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一语,但引用得更多的则是俗语,如“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做贼只因偷鸡起”等。即便重视俚俗之语,罗洪先仍然要向民众坚持输出读书明理是世间最大的学问的道理。他在“各安生理”条说:“士农工商,各有职业,是为生理。但用力经营,自顾一身一家,其生理小。读书明理,系国家治乱,其生理大。”他也坚持认为“钻入公门”做一名吏员是“不安本分”的行为。这代表了明代士大夫歧视吏员的政治态度。





二、六谕歌的两个版本



根据王栋的说法,罗洪先在行族约时,在用言语解释六谕之后,紧接着就会有一个“皆坐,童子升歌”的环节。这反映出宣讲六谕时,约众应该都是站立着听讲的。童子升阶而唱的诗歌,是罗洪先对六谕的进一步演绎。在明清六谕诠释史上,罗洪先为教化乡里而做的《六谕歌》,是六谕诠释中诗歌类注解的经典。罗洪先的《六谕歌》没有收入到他的文集中。所幸的是,泰州学派学者王栋的《规训》,便收录了罗洪先的《六谕歌》。

从时间上来说,王栋《规训》作于万历七年(1579),其所录《六谕歌》是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的版本。王栋《规训》所载的罗洪先《六谕歌》,共六首,每首十四句七言诗,98字,共588字。它表现出以下几个特点:其一,因是以教化族人为目的,所以每首诗的开头都以“我劝吾族……”开头,亦以“我劝吾族……”为结。其二则体现了作为状元读书人,罗洪先喜用典故的特点,所涉典故包括“孝顺父母”诗中用《诗经·蓼莪》之典,“教训子孙”中用“周公挞禽”“孔庭训鲤”之典,“各安生理”中所用的“击壤歌衢”之典。《诗经·小雅·蓼莪》篇,感念父母的劬劳且感慨无以为报。罗洪先诗中说:“试读《蓼莪》诗一篇,欲报罔极空回首。”其中“欲报罔极”四字就是借用自《蓼莪》一诗“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句。“击壤歌衢帝力忘”一语,则是《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诗的浓缩。这也可以看到罗洪先的诗并不通俗,相反是自然地体现了他本人很高的文化素养。这其实无论是对于歌诗童子还是对于一般的受教的大众而言,都是不易解的,包括一些词汇都很费解,例如“故人夷俟曾受杖”中的“夷俟”表示箕踞而坐,就不易解。其三,《六谕歌》由于面向大众,罗洪先似乎多少还是采用了大量生活中常见的俗语和俗典,例如“乌鸟犹知父母恩,人不如物至可丑”,或者用俗语来浅显地讲明一些道理,如“见人争斗莫挑唆,闻人患难犹己事”“黄金本从勤俭生,安居乐业荣无比”“一念稍差万事裂,一朝不忍终身危”等。其四,由于是面对族众而言,有些道理讲来特别贴切于家庭。例如“教训子孙”一条,不但指出家长不应该溺爱自己的孩子而使孩子得不到好的教育,所谓“近人知爱不知劳,遂令蠢子如猪豚”,还提出家长教育应该持之以恒,不能轻易放弃,指出“纵使不才休遽弃,教育还须父母恩”,与其《训族录六解》中“勿遽加弃绝,以尽为父之道”的说法是相呼应的,都特别有针对性和教育意义。

不过,今国家图书馆藏《孝经忠经等书合刊四种十卷》(明雨花斋刊本)之中,有沈寿嵩的《太祖圣谕演训》二卷。《太祖圣谕演训》首崇祯九年(1636)沈寿嵩序,上卷为乡约会讲图、会讲事宜,次罗汝芳《圣谕演训》,下卷为善报、恶报事例及附律,附诗歌二十六首。所附的二十六首诗歌,分别是罗汝芳歌八首、罗洪先歌六首、汪有源歌六首、沈寿嵩歌六首。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所录罗洪先的《六谕歌》,则与王栋所录有巨大的区别,两者可以说形成了两个不尽相同的版本(为了叙述方便,有时简称为王栋本、沈寿嵩本)。不同于王栋本的是,沈寿嵩本的罗洪先《六谕歌》篇幅要短一些,少两句,虽然仍对应圣谕六条而作六首诗,但每一首诗却只是十二句七言诗,每首84字,共504字。

(图片来源:沈寿嵩:《孝经忠经等书合刊四种》《太祖圣谕演训》,明雨花斋刊本。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页6b-7a。)

王栋本与沈寿嵩本两者相比较,内容上也有不少差异。我们且以“孝顺父母”条为例,来作一些比较。王栋《规训》中所录罗洪先《六谕歌》的“孝顺父母”条是以下情形:“(1)我劝吾族孝父母,父母之恩尔知否。(2)生我育我苦万千,朝夕顾复不离手。(A)饥雏嗷嗷方待哺,甘脆怎能入母口?(3)每逢疾病更关情,废寝忘餐无不有。(4)乌鸟犹知父母恩,人不如物至可丑。(5)试读《蓼莪》诗一篇,欲报罔极空回首。(6)谁人不受父母恩,我劝吾族孝父母。”为了叙述及与沈寿嵩本进行对比,将其以阿拉伯数字进行编号,而对其中明显没有对应的两句以拉丁字母表示。与之相对应,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所录罗洪先《六谕歌》是:“(1)我劝人人孝父母,父母之恩尔知否?(2)怀胎十月苦难言,乳哺三年曾释手?(3)每逢疾病最关心,才及成人求配偶。(4)岂徒生我受劬劳,终身为我忙奔走。(5)试读《蓼莪》诗一章,欲报罔极空回首。(6)莫教风木泪沾襟,我劝人人孝父母。”两相比较,它们在结构上对应关系是明确的:第(1)句王本与沈本极为相近;第(2)句文词不同,但表达的意义相近;第(3)句前半截王本与沈本同,但后半截所要表达的意见不同:王本讲父母当孩子疾病时忧心得废寝忘餐,而沈本则跳跃到另一个层面上,不再讲孩子疾病,而讲孩子成人之后父母要为其“求配偶”所受的操劳;第(4)句,王本与沈本差别比较大,王本已由阐述父母之辛苦转入为子者当报恩的叙述,而沈本“岂徒生我受劬劳,终身为我忙奔走”一句仍然还是在总结父母之辛苦;第(5)句王本与沈本完全相同;第(6)句作为结束语,后半句基本相同,但王本的前半句以“谁人不受父母恩”为问,激发听众的反思,而沈半的前半句以“莫教风木泪沾襟”为劝,不仅接续了前文的“欲报罔极空回首”的语境,而且用了风木之典,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的遗憾来提醒世人应及时孝顺父母。这是两者之间的差别。当然,还有一个差别:王本面对“吾族”而言,沈本则是对“人人”而言,所面对的听众又不同。另外,王栋本“饥雏嗷嗷方待哺,甘脆怎能入母口”一句,则为沈寿嵩本所未有。实际上,王栋本与沈寿嵩本为圣谕六条每一条所作的诗句,有时均难以一一对应。

相对来说,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所录罗洪先的《六谕歌》用典更多。例如,“尊敬长上”条中“诗人抑抑讼武公,尼父谆谆戒阙党”,就借用了卫武公作诗《抑》讥刺周平王,以及《论语》中孔子认为阙里童子不是追求上进的人的典故,举的是两个不能“尊敬长上”的故事。对应地,王栋本则是“童子将命非求益,故人夷俟曾受杖”两句,相对更为直白。在“各安生理”条中,沈寿嵩本的诗句 “筑岩钓渭是何人”“三复《豳风》与《葛覃》”,前者借喻了傅说从事版筑和吕尚在渭水垂钓的典故,而后者借《豳风》来表示重视农业,以及借《葛覃》来歌颂妇女志于女工、勤俭节用,而这些在王栋本中几乎完全不见,变成了“耕耘收获无越思,规矩方员法不弛。舟车辐辏宜深藏,货殖居奇戒贪鄙。饶他异物不能迁,自然家道日兴起。黄金本从勤俭生,安居乐业荣无比”这样浅白的话。又如,在“教训子孙”条沈本有诗句“箕裘弓治武当绳”,则是借用了《礼记·学记》中“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的典故,来说明子承父业、绳其祖武的重要性。因此,表面上沈寿嵩的《太祖圣谕演训》所录罗洪先的《六谕歌》出现在崇祯年间,时间上要比万历七年(1579)王栋的《规训》晚,但是从内容的典雅看,却似乎要接近罗洪先这样著名的儒学人士的原著。

无论如何,罗洪先的六谕歌现在可知两个版本:一为万历七年(1579)王栋《规训》所载,一为崇祯九年(1636)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所载。前者的宣讲对象是族人,较为浅白,为七言十四句,篇幅稍长,而后者的宣讲对象是“人人”,是世人,没有具体的对象,文字更典雅,喜欢用典,七言十二句,篇幅稍短。现在很难断定哪一个版本是罗洪先《六谕歌》的原作,又或者二者都是在罗洪先原作上的改编。可以断定的是,这两个版本都有一定的影响,都广为流传,化身于后来的六谕诠释文本之中。






三、六谕歌的传播演变



罗洪先的《六谕歌》是明清时代的六谕诠释史上三个最经典文本之一,其影响之深远可以与王恕的《圣训解》及罗汝芳的《六谕演说》相媲美。相比而言,王恕与罗汝芳的六谕解释得到的关注较多,而罗洪先《六谕歌》几乎从未得到学者关注。推本其原因,大概是罗洪先本人的文集中从未将《六谕歌》收录,而《六谕歌》在流传过程又为不同的作者所改动,以至于后人见到罗洪先《六谕歌》,往往只知其改编者,而不知道作品的原创者。其实,罗洪先《六谕歌》不仅影响于族内以及当地,还流转到外地,先是可能经浙江巡抚温纯改编,以《温军门六歌》的形式曾在浙江一带流传,又被杭州人钟化民在任官陕西时刻入《圣谕图解》,后来又编入到清初魏象枢的《六谕集解》之中,另外在清初孔延禧的《乡约全书》及范鋐的《六谕衍义》中都有继承。

现在可以找到的最早流传演变的一个版本,是曾任浙江巡抚的温纯所作的《温军门六歌》。温纯(1539-1607),字希文,号抑庵,三原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授寿光知县,选给事中,万历十二年(1584)至十五年(1587)间以兵部右侍郎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官至左都御史,著有《温恭毅集》。《温军门六歌》亦不见《温恭毅集》,但载见崇祯年间熊人霖所修的《义乌县志》。温纯在《孝经序》中说:“纯奉命抚浙,遵高皇帝劝民御制为歌,冀与民更新,而日鳃鳃,惧无能承德意万一也。”照温纯的说法,似乎《温军门六歌》是其自创。然而,如果我们通过《温军门六歌》与王栋《规训》中所录的罗洪先《六谕歌》进行比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温纯的作品对罗洪先作品的直接的承袭。例如,罗洪先以“我劝吾族孝父母”起,而以“我劝吾族孝父母”为结,这样的结构在《温军门六歌》中基本上保存下来,只是由“我劝人人”改为了“我劝吾民”,从而体现了温纯以巡抚身份教化庶民的特点,是有区别于像罗洪先那样一个普通的居乡士大夫或族老的语气的。像“试读《蓼莪》诗一章,欲报罔极空回首”这样引经据典的诗句,也完全一模一样地保留了。温纯《温军门六歌》也在总体上基本上保留了七言,但篇幅缩短了一点,例如第三首“和睦乡里”诗则将原来的四句七言句——“见人争斗莫挑唆,闻人患难犹己事。邻里睦时外患绝,太和翔洽从此始”——破碎为几句三言短句,改为“谚有言,邻里和,外侮止,百姓亲睦自此始”;第四首“教训子孙”诗中则插入“何乃禽犊爱,忍令子孙昏”两句五言诗。不规则短句的插入,使整首诗更显得口语化。还有一些字词上的差异,例如“孝顺父母”条中将“乌鸟尚知父母恩”改为“虎狼尚知父母恩”。虽然温纯对罗洪先的诗作了不少改编,但是他是在罗洪先《六谕歌》的基础上进行改造的。《温军门六歌》既然称为“温军门六歌”,表明它必定是在万历十二至十五年(1584-1587)温纯巡抚浙江时所创。我们无从得知温纯从什么样的途径获知罗洪先的《六谕歌》,但温纯的改创使罗洪先的《六谕歌》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温纯的《温军门六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即保留在今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崇祯二年(1629)的《皇明圣谕·劝世歌》,署名温纯,书碑者为陕西三原人来复,温纯之子温自知刻。来复,字阳伯,万历四十六年(1618)进士,温纯的门人,官至山西布政使。《皇明圣谕·劝世歌》碑为长方形,高29厘米,长140厘米,58行,行12-13字不等,行书,其文有曰:“皇明圣谕。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南京吏部尚书臣温纯囗囗劝世歌。” 末署“岁崇祯己巳孟春上浣里门人来复沐手书,不肖男温自知勒石”。显然,《劝世歌》是温纯逝世多年之后由其子温自知、门人来复刻石的作品。正文为六段各自咏诵圣谕六言的诗,与《温军门六歌》几乎没有差别,但是其一则可以补《温军门六歌》之中“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两诗之阙,再则可以将崇祯《义乌县志》中未识读的字词依此识读出来。明显的差异有几处:其一,所有的“我劝吾民”都改成了“我劝世人”;其二,“尊敬长上”条中,《温军门六歌》的“辈分前后宁相亢”改为“辈分前后宁相抗”;“阙党欲连非求益”,在《劝世歌》中作“阙党欲速非求益”,当以后者“欲速”为是;其三,“各安生理”条中,《温军门六歌》的“民生安业无如是”,在《皇明圣谕·劝世歌》中作“民生安业无乃是”。这些字词上的差异,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将“我劝吾民”改为“我劝世人”,是因为文本摆脱了《温军门六歌》的巡抚的官员身份,不再需要使用以上教下的“吾民”的称呼,而以“世人”称呼也更符合“劝世歌”的普遍教化的定位。但是,结合《义乌县志》中所载的《温军门六歌》以及《皇明圣谕·劝世歌》来看,温纯对六谕所作的诗歌的诠释,前后并没有发生重大的变化,在他离开浙江巡抚之任后只是对《温军门六歌》作了很少的调整,便将其遗之子孙后世了。

就在温纯任浙江巡抚的最后一年,陕西茶马御史钟化民(1545-1596)在陕西刻《圣谕图解》。钟化民,字维新,号文陆,万历己卯(1579)举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万历年间著名的循吏。正如我们接下来要谈到的,《圣谕图解》是钟化民落实万历十五年(1587)朝廷以图像诠解六谕的政策的最早的一幅作品,刻石的时间就在万历十五年。《圣谕图解》对圣谕六条的每一条的解释都分为说理解释、诗歌、图像、图像的说明等四个部分。其中的“诗”的部分,就继承了罗洪先的《六谕歌》。将《圣谕图解》与《温军门六歌》相比较,发现彼此既同又异。同的部分占绝大比例,像第五部分的“各安生理”诗就完全相同。不同的部分,包括:“孝顺父母”条中,《温军门六歌》作“虎狼犹知父子恩”,而《圣谕图解》作“虎狼犹知父母恩”,恰巧与王栋《规训》所载罗洪先《六谕歌》“乌鸟犹知父母恩”相同。在“尊敬长上”条中,《圣谕图解》较《温军门六歌》多了一句“老吾老兮亲自敦,尊高年兮齿相尚”,而这一句亦见王栋《规训》所载罗洪先《六谕歌》。在“和睦乡里”条中,《圣谕图解》将原来温纯的“谚有言,邻里和,外侮止,百姓亲睦自此始”复改为七言句,改成了“邻里睦时外侮消,百姓亲睦自此始”,在这两句七言之前,又加了两句七言——“见人争讼莫挑唆,闻人患难犹自己”,则看起来更像是从王栋《规训》所载罗洪先《六谕歌》的“见人争夺莫挑唆,闻人患难犹己事,邻里睦时外患绝,太和翔洽从此始”变化而来,只不过将“太和翔洽”之类难懂的话变为更易懂的“百姓亲睦”。在“教训子孙”条中,温纯的五言“何乃禽犊爱,忍令子孙昏”,而《圣谕图解》作“自幼何为禽犊爱,忍令子孙愚且昏”,但是在王栋的《规训》所录罗洪先《六谕歌》未能找到源头。从这些比较来看,《圣谕图解》一方面与《温军门六歌》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另一方面偶尔也会与王栋《规训》所载的罗洪先《六谕歌》相同,说明它不完全由《温军门六歌》演化而来,当然更不大可能从《规训》之《六谕歌》演化而来。再看之后清初理学家魏象枢(1617-1687)的《六谕集解》,则除了个别字词的差异,如第六首诗中的“事”写成“势”等细小的差别之外,几乎是完全不动地转录了钟化民《圣谕图解》中诗歌的内容。然而,清初顺治十八年(1661)云南府知府孔延禧刻《乡约全书》以教民,其中的歌诗部分,以及清初范鋐《六谕衍义》的歌诗部分,与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所收罗洪先六谕诗基本相同。当然,范鋐的《六谕衍义》的俗语使用更频繁,也明显异于其他版本,例如“尊敬长上”条的“身先尊敬为榜样”“后船眼即照前船,檐前滴水毫不爽”“满则招损谦受益”,“和睦乡里”条的“若遇告状相劝止”“同乡共井如至亲”,“教训子孙”条的“良玉不琢不成器,若还骄养是病根”“养子不教父之过,爱而勿劳岂是恩”,“各安生理”条的“妄想心高百无成”“厌常喜新没终始”“艺多不精不养身,游手好闲穷到底”等。

因此,综合看来,在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七个版本中,王栋的《规训》时间虽然最早,但却并不一定是所有版本的共同源头。例如,在“和睦乡里”条中,另外六个版本都有“东家有粟宜相赒,西家有势勿轻使”一句,而王栋《规训》中却是作“每过匮乏宜相赒,无多才气勿轻使”。这表明另外六个版本的此语均可能另有源头。七个版本中,可以分为两个系统,王栋《规训》所录罗洪先《六谕歌》也是一个相对特别的一个版本(A1),温纯的《温军门六歌》与《皇明圣谕训解·劝世歌》均出自温纯之手,自然是相近的,为第二种版本(A2),钟化民的《圣谕图解》与魏象枢《六谕集解》极为接近,为第三种版本(A3),沈寿嵩《太祖圣谕演训》与孔延禧《乡约全书》、范鋐《六谕演义》接近,但整体上与前三个版本差别都比较大,可以视为第二种系统的版本(B1-B3)。它们应该有共同的源头,即罗洪先的《六谕歌》。






四、六谕诗教化的盛行



推本这种以歌咏的方式来诠释六谕的方式,罗洪先或许不是最早尝试如此的人,但无疑是最成功的一个,之外如王艮、颜钧等人的诗歌诠解,都未能达到像《六谕歌》那样不断版本创新、变换流传的程度。在罗洪先的同时代及其身后,以六谕诗助行基层教化之风经久不衰。湛若水(1466-1560)的黟县门人汪济(君楫)在里中“创里仁讲会,作六歌以励俗”,这样的“六歌”,大概率也是六谕的诗歌注解。明代以平民讲学闻名的泰州学派学者,似乎更喜欢歌诗的手段来诠解六谕。王艮的门人王栋(1503-1587)、再传门人颜钧(1504-1596)等人,对六谕均有诗歌诠解之作。王栋著有《乡约谕俗诗六首》和《乡约六歌》。《乡约谕俗诗》存五首,缺颂“孝顺父母”一诗,每首七言八句,56字。《乡约六歌》存《孝顺父母》《尊敬长上》二歌。颜钧著《箴言六章》,自注“阐发圣谕六条”,每章各为数十句四言箴言,再各附诗二首,用语俚俗,全不讲究修辞。《箴言六章》内《孝顺父母章》附诗云:“孝顺父母好到老,孝顺父母神鬼保。孝顺父母寿命长,孝顺父母穷也好。”这样的诗,是不讲文法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不识字的人能听会记。显然,泰州学派的平民风格,使王栋、颜钧更倾向于选择以诗歌为诠释的形式。这些诗歌虽然没有特别之处,但却最能打动底层的庶民。与罗汝芳、焦竑等人讲学的曾维伦做《六谕诗》。曾维伦,字惇吾,江西乐安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官至嘉兴府同知。曾维伦《来复堂集》卷二十有《圣谕》《诗歌孝顺父母》《诗歌尊敬长上》《诗歌和睦乡里》《诗歌教训子孙》《诗歌各安生理》《诗歌毋作非为》等七篇。嘉靖年间,蔡叆曾将“宪使江陵陈见吾先生所著《乡约集成》内《圣谕演及歌》给散乡邻”,表明陈大宾(1544年进士)《乡约集成》有演亦有歌。官员们在推行乡约时,诗教也成为重要的一部分,而六谕诗则是通常要吟咏的。嘉靖四十一年(1562),大埔知县郭文通离任,饶相于《去思碑》中说他“立乡约,宣扬圣谕,演为说文、诗歌,颁布各社”。游有常(1561年举人)任井陉知县,“立社师,演六谕,为歌劝谕之”。隆庆二年(1568),宁国府知府钟一元“恭奉高皇帝圣谕六条,敷演意义,叶以诗歌,定为乡约仪式,汇辑成编,刊布郡邑”。万历六年,江西南城知县范涞“训演圣谕六章,并为诗以咏,而设修约以便循习”。万历二十年(1592),乐平知县金忠士(1592年进士)到任后,“先奉圣谕以开民心,次讲明正学以端士习,中复杂为诗歌,刊布四境,令家喻户晓”。万历二十四年(1596),江东之任贵州巡抚,后来以诗歌形式诠释六谕,作《振铎长言》,且说:“古乐之不作久矣。今之声歌象舞,犹有古意存焉。是最入时眼里耳,而易动人观听,故董戒之外,又劝之以歌。”万历三十四年(1606),常熟知县耿橘于虞山书院行乡约,沿用前任赵国琦(1595年任进士,1599年任)《六谕讲章》,“临时随宜更讲数句,以申圣谕之义,以开百姓之心”,又作六谕诗。义乌知县熊人霖崇祯十一年(1638)莅任,“单骑循行,申六谕,继以雅歌,一唱三叹,闻者皆感慨悱恻,动容易志”。然而,无论是王栋、颜钧、曾维伦这些学者,还是熊人霖等官员,他们所为之诗应该在诠释六谕上并无多少创意,无法与罗洪先诗相提并论。所可重视的,则是这种诗教的辅助手段在后来越来越发达,使六谕诗可以用一定的韵律歌唱起来。《文堂陈氏乡约家法》中所附六谕诗,有详细的演奏与配乐的说明:“凡升歌,其声各有主卑长短,今为●○□█四谱识之,高而长者○,卑而徐者●,高而疾者□,卑而短者█。每歌,始鼓五;每字,先击钟一,发声。每字毕,击磬一收之;随击钟一,以起下字。每句毕,仍击一鼓,琴随钟磬之声鼓之。”熊人霖在《熊知县六歌》之末标注如何歌诗:“以上六歌,每歌中前二人齐唱,第四句六人重叹一句。”一咏三叹,可以加强人的感性认识。项如皋《乡约讲义序》说:“抑于每篇之下系以声诗,盖长言之不足,又咏歌之,则感者易兴。”清代许三礼在宣讲魏象枢的《圣谕集解》中的诗时强调“肄之管弦”,讲时有“作乐”环节,该环节的内容就是歌唱自罗洪先以来流行的“我劝吾民孝父母”六谕诗,还配有工尺谱,可见这些诗歌确实是用以唱的。这种歌咏的方法,让六谕宣讲更生动,更动人,也就更有效果。


为了适应阅读,略去注释和参考文献

原文刊载于《阳明文化研究》2024年第1期“阳明后学研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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