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反思中国传统学术,认为“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且谓“东林者,亦本经义推之政事,则仍北宋学术真源之所灌注也”。认为开启清学端绪的东林之学,兼有经义、政事两端。钱穆并未就东林传统继续推陈,但他所指出的宋学精神却在明代延续,其重要形式便是乡约。乡约是明代阳明学者整顿乡里秩序所实践的社会组织形式,其源头是北宋蓝田《吕氏乡约》,首倡其事者吕大钧、吕大临兄弟出自程颢、张载门下,合理气之学而表现于乡约之中。南宋朱熹为其增损,成《增损吕氏乡约》,传衍至明,成为士大夫关心地方社会秩序,加以整顿所依赖的组织手段。
江右阳明学者推行乡约,有明显的传衍线索。其中彼此借鉴的资源,不仅来自江右本地,还以其他地方的实践的经验。影响较广的有聂豹在家乡永丰县主持过的永丰乡约。这一乡约并非聂豹自创,而是借鉴了浙江会稽人季本(1485-1563年,字明德,号彭山)和潮州府揭阳人薛侃(1486-1546年,字尚谦)合作推行的榕城乡约。季本是浙中王门的代表性学者,与薛侃同为正德十二年(1517年)进士,在曾任建宁府推官,后被谪揭阳主簿,在当地倡行乡约,以行经世实用之学。薛侃是粤闽王门的代表人物,曾在赣州亲炙阳明,为阳明学在岭南的传播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聂豹的永丰乡约说明,江右王门的乡约传统与浙中和东南的乡治传统自有渊源。
嘉靖十三年(1534年),季本任吉安府同知,聂豹请永丰知县彭善、吉安知府屠太山参考季本在揭阳的经验,在永丰制定乡约。季本属于浙中王门,但却与阳明同时代的弟子有异。他力主考究经学,“一意《六经》,潜心体究”王学。季本对“静”也有系统思考,主张:“易者,阴阳不偏之名。阴阳不偏,则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然后谓之变,易理斯至矣。故曰:‘易有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能生者,皆阳也,动者,生之出机也,静者,生之入机也。’由太极而言生,皆理也,则主乎阳而已矣。”季本把“静而未发”视为理之本。从思想基础上来看,聂豹和季本在对“静”与太极的关系上并无距离,这为两人在实践上形成相似的看法点奠定了基础,加上同地为官的时空因素,季本的揭阳乡约才被聂豹借鉴,用以组织永丰乡约。
邹守益也是乡约的实践者。他在安福,核虚赋、扫积寇、平群役、立乡约、创书院,构建了一套教化民众的治理体系。邹守益推行乡约的特色是以明太祖“圣谕六言”为教导庶民的基本原则。在江西永新,邹守益就以圣谕为指导,推行过乡约。他说:“我高皇之锡福庶民也,创为敷言,以木铎狥于道路,视成周之教,易知易从”,只是“百尔臣工,忽为弭文,甚者漫不加省,孜孜以期会刑狱取办而上最”,因此有“古道之不复”之叹。在江西新昌,他继续推行这一经验,宣讲圣谕,且借鉴安福乡约“以乡约寓保甲之法”,继续奉行明太祖六谕为旨规,“首圣谕解,次申戒,次条约,次图位,次十家牌式”,官方的认可,在邹守益看来是保障乡约行而有效的重要条件,一旦“有司待约长不以礼,于是能者求退,而约几废”,亟需“有司仍择行谊以主之”。
邹守益的乡约设计,有两个范本,一个是王阳明的南赣乡约,另一个是季本的榕城乡约。在设计中,邹守益将王阳明以“十家牌法”行保甲之实的做法用在安福乡约上,并且将这一方法介绍给新任县令程文德。程氏在安福县令任上,欲“酌于二约以协民”,邹守益认为“宜复参以先师保甲之法,移风易俗”,才可奏效。果然程文德“敷圣训以贞教,联保甲以协俗,遴耆俊以董事”,结果能够持续。聂豹和邹守益推行乡约的经验,还影响到陆粲(字浚明,别号贞山,长洲人,嘉靖五年进士)在嘉靖十二年(1533年)永新知县任上推行的永新乡约。
江右学者意识到,乡约不行或行之无效,跟缺少政府的倡导或监管有很大关系。邹守益在家乡浙江安福所行乡约有所收效,但因未落实南赣乡约官督民办的特色,“无官法以督之,故不能以普且久”。安福乡约就是邹守益在嘉靖元年(1522年)在上京师任职前,参考王阳明《南赣乡约》和“十家牌法”,以及永新乡约、永丰乡约设计的。
之后,嘉靖四十五年,阳明高第胡直(1517-1585年,江西泰和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提学四川时,在营山县推行乡约,延续了王阳明在保甲内推行乡约的做法,坚持在保甲中寓行乡约。王廷稷以县令身份,延续王乔龄所行的保甲和胡直推行的乡约,形成以乡约统摄保甲的做法。王廷稷将乡、保合一,是为了借助乡约解决保甲的问题。他发现,“国初,洪武置邑必有乡,乡必有社,社必有长。盖仿成周井田之遗意,兼宋人保甲之法,斟酌而行之者也”。然而,乡社、保甲之法行之日久,在营山县的问题颇多,“赋税徭役与夫军国之务,种种皆备”,但“岁久弊滋,乡社耗乏,册籍无存”;更为严重的是“保甲、乡约惟分为二,故所编排保长诸人,指为贱役,以滋其扰害,而所设立约长诸人,又冒虚名,终无裨于世训”,以至于“奸宄多有容隐之蠹,闾里未知化导之机,亦上之法不立而教不行也”。王廷稷继承前贤,综合既有方法,“与民更始,议将保甲、乡约合而一之”。他设立乡社,以保甲为底子,在其上构架乡约,“乡约中约正、约副、约巡、约赞、约警、约讲、约东诸人,即以保甲中乡义、乡直、乡勇诸人充之”“名虽二,而实则一”,先演武,后行约,形成有效的地方防卫体系。
营山乡约包括的内容涉及地方上的多种民生、安全、教化事务,包括:保甲十款,计有量地里、联统属、慎遴选、免差遣、备器械、设烟墩、时检阅、急救援、严稽查、革优免、明赏罚;乡约的职责,包括列职司、设处所、定日期、序仪节、纪善恶。营山乡社以保甲为基础,首重治安,再结合乡约,将职能落实。保甲负责丈量田土、武装防卫、荐举人才、稽查人口,涉及地方政府的经济、军事事务;乡约虽然仅扮演辅助行政的角色,但在政策落地上至关重要。这说明,营山乡社中乡约、保甲的结合,是以保甲职能为首要考虑因素,嵌入乡约是期望依靠其与百姓的亲近度,协助维系地方治安。营山乡约结构清晰,分布明确,体现了鲜明的政教功能,突出了政府对民众的教化色彩,并不能充分体现乡民的自治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