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席书与王阳明交游考——以文明书院为中心

作者:王阳明研究中心 来源: 发表时间:2022-03-22 浏览量:

编者按:

金城(1989-),男,上海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主要从事宋史和区域史研究。主持和参与省市级课题多项,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太平洋学报》等核心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本文原刊于《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王阳明与地域文化研究”专栏,感谢金城先生授权刊登。

  要:文明书院落成后,毛科延请被谪贬龙场驿王阳明书院讲学。这是王阳明在贵阳讲学的开端。席书任职贵州后,继续礼聘王阳明至书院讲学。在延请王阳明来贵讲学过程中,席书与王阳明通过书信互动,成为两人相识相知的契机。在聆听王阳明讲学后,席书的道德学问有了巨大转变,不仅在学术上深受阳明心学感染,而且政治上积极向朝廷举荐阳明担任要职。在此期间,席书与王阳明结成了知己和道友,成为阳明心学发展史上重要一员。

关键词:王阳明;席书;文明书院

席书(1461—1527),字文同,号元山,四川遂宁县人。据《明史·席书传》载,弘治三年(1490)席书登进士第,初授山东郯城知县期间劝谕百姓垦殖荒地,积极发展农业生产,百姓得以生业渐拓”;同时,席书效仿保甲,加强县里治安管理,使治下盗贼莫敢入境”,社会安定,政绩显著。后经朝廷考核,席书任职他处。正德四年(1509),席书升任贵州提学副使,当是时,王阳明被贬至龙场驿丞。在此期间,席书通过书信的方式诚挚地邀请王阳明莅贵阳文明书院讲学,这是阳明学史上的重大事件。然而,学界侧重席书在阳明学发展上的作用,对席书与王阳明之间的交往细节仅做简单陈述,忽略两人交往的互动过程。有鉴于此,本文拟聚焦以文明书院为中心,结合王阳明相关史料,对席书与王阳明交游进行考察。

一、缘起:文明书院

元朝皇庆年间1312—1313),教授何戊禄在治城内忠烈桥西创建文明书院,后书院废弃。明朝弘治十六年(1503),毛科任贵州按察司副使,当时贵阳教育较为落后,虽是“涵濡圣化之久”,但贵阳一直是处于人才不旺的窘境。毛科深感贵阳儒学不兴,同时寻求应对之策。因学校不立,贵阳学子无处求学,导致了学子“立志不确”,学问更是处于罔进不前的状态。毛科认为贵阳应以学校为务,通过兴建书院,延请名师的方式发展教育,振兴贵阳儒学。

弘治十七年(1504),毛科规划筹建书院,勘察地址,选定在贵阳忠烈桥西的胡指挥废宅,并出资购置附近民宅,用以筹建书院。书院所需木料、砖石、人工费等全部来源于毛科捐献,皆不取于公,不劳于民。书院新建前大门、文会堂、颜乐、曾唯、思忧、孟辩、先圣庙、师文、学孔等屋舍、礼堂,为师生学习研讨提供场所。正德元年(1506)七月,完成竣工。书院落成后,毛科选拔“聪后幼生”和“儒学生员”200余人就学,礼聘“五经教读”6人,“分斋教诲”诸生,教学工作顺利进行。按《成化十四年进士登科录》载,毛科,字应奎,余姚人,成化十四年(1478)登进士第,按《嘉靖贵州通志》载,“毛宪副”即毛科,时任贵州按察司副使。

席书到任后继承毛科施行的教育方针“择州县子弟入文明书院”据《王文成公年纪》载,正德四年,席书修葺书院,为迎接阳明先生讲学做准备,“特葺书院,身率诸生,师事之。”席书净扫庭院,修补书院,等待王阳明莅临授课。嘉靖二十年(1541)时,文明书院有些屋舍出现损坏,时任贵州提学副使蒋信筹集资金,贵州宣慰使司安、宋两宣慰使亦积极响应,捐献钱物修葺书院设施次年1542)蒋信为进一步发扬阳明心学,新建正学书院及配套屋舍,文明书院形成一左一右的书院格局。

二、相识:席书延聘王阳明的过程

明人钱德洪《王阳明年谱》载(后省称“钱谱”),正德元年(1506)二月,王阳明谪贵州龙场驿驿丞,次年(1507),王阳明经过辗转多地,于冬季启程赴龙场驿。正德三年(1508)春,阳明至龙场后,始悟“格物致知”。正德四年(1509),阳明38岁,在贵阳文明书院“始悟‘知行合一’”。当是时,席书向阳明先生问朱陆同异”,但阳明先生“不答而告以所悟”,席书疑惑不解离去,后前四次向阳明先生求解,席书“豁然大悟”,深深折服,于是席书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席书在《送别阳明王先生序》中言明,曾礼聘先生至贵阳文明书院,席书“以师后学”之事。钱谱中所载“贵阳书院”当系“文明书院”。

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后省称“束谱”)引阳明诗《答毛拙庵见招书院》:“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其文中称正德三年毛科确聘阳明至文明书院讲学,然“观诗所言,知阳明并未应招往文明书院”。焦堃的《王阳明主教文明书院背景考述》在考察同诗后认为王阳明确实受到毛科邀请,与束谱观点保持一致。

但是,两者解读是有误的。实际上,席书在给王阳明第一封信中已经明确表明,王阳明接受毛科之邀请,并在文明书院短暂讲学。兹将原文抄录于下:

书启:切惟执事文章气节,海内著闻,兹谪贵阳,人文有光,遐土大庆曩者,应光毛先生在任之日,重辱执事,旅居书院俯教承学各生方仰有成。不意毛公偶去,执事遂还龙场,后生咸失依仗。……即今省试已迫,愚意,欲候文车至止,处分就绪,乃议巡试

之期。

这是席书首次致书(为便于说明,称为《与王阳明书(一)》,其后书信按序号标出)阳明先生,通过对《与王阳明书(一)》的深度解读,可知席书前任“毛宪副”时,王阳明即曾莅贵讲学。席书信中回顾了昔日应光毛先生在任之日”,阳明先生“书院俯教”,旅居贵阳从事授课事宜,且业已培养了一批贵阳弟子,“承学各生方方仰有成”。但因毛科致仕回乡,阳明先生“遂还龙场”,书院学子“咸失依仗”。

席书至贵阳履职,完成交接手续后,全面主持贵阳教育政务等事宜。席书自认为以“凡材”掌贵阳“学柄”,实属才能有限,但受朝廷委派,深知“责任之重”,因此与有司官员商议,认为必须继续聘请王阳明执教书院,经过与有关官员商议,“商之二司,二司既同,白之三堂,三堂曰善”,席书在信中说明贵阳主官们都如他所想,希望王阳明能够继续执教讲学,请阳明指导贵阳学子举业,不仅可以像韩愈、柳宗元一样弘扬儒学,“振扬吾道之光”,还有助于大开“贵城文明”之举。

不久后,席书又给王阳明写了第二封信,在信中表达愿亲近高贤,渴望能够得到名师“亲炙”,希望阳明先生以“圣贤之学”,教授贵阳学子们“举业之学”。同时,席书表达了希冀贵州学子在阳明先生的教育下能够有所作为,“耳濡目染之久”,必能使贵州士人“风动于道德仁义之域”。原文转录如下:

自入遐方,久不奉接君子之论。二生来过,承高明不以书不可与言,手赐翰教,亹亹千余言。……且又不以书不可与居,许过省城勉就。……亦有一面未交,诵其文想起人,而千里神会者执事虽未承接下风,殆亦千里神会者乎……昨领来教,使书畴昔所未泯者,若提酣惊寐,恍然若有觉者执事先声所及已如此,而况得而亲炙乎?近时董诸士者,要不过属题命意,改破课文,锻字句以迎主司之意,裁新巧以快主司之目……贵南之士,安土俗,诱以禄利,尚不乐从教以举业,复不能治……执事早以文学进道理,晚以道理发为文章……悟以性中之道义,于举业之内,进以古人之德业,是执事一举而诸士两有所益矣……昨据二生云,执事将以即月二十三日强就贵城。窃谓时近圣诞,倘一入城,闭门不出,礼不可步趋群众之中,势不能。且书欲二十六七小试诸生,毕择可与进者十馀人,以侍起居。可烦再旬日,候书遣人至彼,然后命驾何如?

《嘉靖贵州通志》卷十一、《万历黔记》卷三十九都收录了该封书信。通过上述材料解读可知,王阳明回信“千余言”,遣二弟子送到席书手上。在书信中王阳明表达了“许过省城勉就”,即接受聘请,愿意再次前去授课。席书在信件中与王阳明进行关于教育、学术的互动,席书言明贵阳教育落后的实情,贵阳士人受社会风气影响,既不热衷追求功名利禄,也不积极参加科举,“尚不乐从教以举业”。同时,席书在书信中也流露出对当前“举业之学”的批评,认为是举业“误天下之豪杰者”。目前科举考试中多数曲意逢迎之人,学子的答卷尽是“锻字句以迎主司之意,裁新巧以快主司之目”。面对这些实际情况,席书言辞恳切,希望王阳明能够执教书院,改变贵阳目前面临的现状。席书在信中赞誉了阳明先生已经是“名重中外”,在治学中取得了非凡成就和地位,对后学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凡励志求学者即便远千里之外,也会“求从门”,“侍箕笤”左右侍奉,听闻教诲。

如果说席书撰写第一封信的动力来源于素闻“文章气节”以及前任、同寅的推荐,那么,当他写作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对这位在来信中反复申明“圣贤之学”的王阳明充满深深的敬佩,期待相逢之日。席书在信中请王阳明缓踰旬日,在其完成对诸生的学业检查后,将派遣人员去接应王阳明来贵,并专门选派10余人“以侍起居”,负责照料阳明先生的日常起居生活。

三、相知:席书与王阳明在讲学中的互动

王阳明莅临贵阳文明书院讲学,吸引了众多贵阳学子,同时席书的道德学问产生深远影响在《黔记》卷三九中记载了席书与阳明先生探究学术的场景,一旦席书案牍闲暇时,便去书院与阳明先生“论学”求教,贵阳学子百数人“环而观听”,阳明心学在贵阳逐渐得到传播。除了求教“朱陆同异之辨”外,席元山与阳明先生还有其他方面的学术交流,这在席书写给王阳明书信有明显体现,抄录原文如下:

春王正月稿,乃书戊午岁在淮时所为昨听教及此,归阅遗稿,宛有暗合阳明之意。……始书私论《春秋》……时无同志,尚虑或出意见,尤有不敢深自许者。兹幸有

一得之中,愿终教也。

王阳明已经在文明书院正式教学了,因而席书在听王阳明讲解《春秋》后,对王阳明道德学问的认识有一个较大转化,发现自己对《春秋》的解读和理解“暗合”阳明先生之意,认为“颇有不信传而信经,不信人而信心”。席书聆听王阳明《春秋》讲解后,内心极为喜悦,由衷表达了“愿终教也”的感叹席书有感于对《春秋》研究中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又按《元山文选》卷五论,存有席书六篇论《春秋》之作,分别为《孔子作< 春秋>》、《< 春秋>天子之事》、《夹谷前》、《夹谷后》、《获麟前》和《获麟后》,计七千余字,未见《春王正月》篇。然按诸篇内容,《孔子作< 春秋>》一文似即席书信中所言《春王正月》一文。《明史》载席书撰有《元山春秋论》,说明席书对《春秋》多有阐发,独立成书。笔者推论《元山文选》卷五论中只保存其中部分精华内容。席书次子席和在后记中亦言明,此期间受王阳明影响,席书对学术有新的感悟,遂有“在贵州与阳明王公讲学,有《定性续书》二卷,皆未脱稿。

束谱中称席、两人早在京师便是相识。笔者认为其说法有误,理由有二:一是据席书《与刘用熙书(一)》信札中称自己只是拜读过王阳明的文章,拜读过其文章,认为王阳明“以为工于文者,仅以文士属之。”席书在提学贵州之前王阳明印象是“仅以文士属之”,暗含席书与王阳明并未曾见过面。二是席书在与王阳明进行第一次书信交流后,已经在某些方面达成共识,因而席书在《与王阳明书(二)》中称“一面未交”,但是通过拜读其文章,便会油然神交之感,“诵其文想起人,而千里神会者”“虽未承接下风,殆亦千里神会者”,席书对王阳明有了新的认识,积极评价其学问“文章气节,海内著闻”。席书抱着为贵阳寻求贤师的心情,两次致信阳明先生相谈礼聘书院授课事宜。迨至阳明先生正式执教时,席、王两人书院进行论学后,席书深感阳明先生心学精妙,对席书而言,静中学他道而悟正学者”之感悟思想上形成智慧的碰撞与交汇。黄绾《阳明先生行状》称在文明书院时,席书受教于阳明先生,有“圣学复睹”之感阳明先生《祭元山席尚书文》回忆起文明书院与席书论学的情景,感触很深,也表达了“受公之知实深”。由此可知,席书与阳明之间有着密切的学术交流,成为知己和道友。学界已有定论,故不赘述。

四、后续:席书与王阳明的政治互动

自与王阳明相见论学后,席书增强王阳明思想倾慕,两人一生亦师亦友之情也于此期间产生。此后两人多次通过书信进行政治、学术上互动,如:

前在湖中,奉书之时,不知太老先生值此大故。书时以便,归葬舍弟,缘是久稽奉慰。……江西之事,如日月皎然。……大略曰:言官论列,臣不敢辩,兹惟大事,仰仗天威,臣实无功,乞免爵封,以息群议……近日谈孔孟者,为时大禁。圣明之世有此,可为叹息。大学补传,正以穷理字义,不能为格物之训,致起纷纷。今欲立为议论,以破他人之说,必先考详字义,清切义理,稳当后,可服人正字训格《尚书》。孟子既不足训,而文言学聚问辩字语无关,乃为格训乎?终篇率皆随口附人之言。《中庸继志述事,概论孝道如此,下文以祭祀之礼,见武王周公继述之孝。今率意乱言,自谓破千古之疑,观此议论,敢望格致之门壁乎?可付一咲。据今佛老之书,尊其教,诵其言者,不闻刑律。而谈孔孟者,却为时禁。为执事计者,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已。曩者闻报,得侍同堂之末,自为三生之幸。今虽不能旦夕亲炙门下,尚获使问往来,幸惟莫吝教言下怀,不胜幸甚。

席书信中称“江西之事,如日月皎然”,指王阳明平宁王之乱。席书建议阳明先生要力辞封爵,以避免遭受小人攻讦,蒙受冤屈。《明世宗实录》正德十六年十一月,朝廷封王阳明新建伯。按钱谱,王阳明首次疏辞在嘉靖元年正月,第二次疏辞在嘉靖元年七月(《实录》载十月),则席书此信当作于嘉靖元年七月前不久。嘉靖二年(1523),王阳明撰《寄席元山》中称“某不孝,延祸先子”,又赞席书“长才伟志”、“进德勇义”,特别是所著《鸣冤录》《道山书院记》两书备受海内同志好评,信道之笃,任道之劲此或为王阳明对席书与王阳明书(》的复信。嘉靖三年(1524)三月,席书因议礼有功,自南京兵部右侍郎任上擢为礼部尚书,入典机务。此期,席书曾向王阳明询问大礼事,但阳明先生“竟不答”。嘉靖四年(1525)二月,席书向皇帝举荐王阳明,认为王守仁不仅是“文武兼资”的大才,还是堪当将相的人选。席书认为阳明先生可以入阁秉枢机,协助天子“定乱济时”,但上不许。同年六月,席书再次向朝廷举荐王阳明,认为堪当大任之人,前有杨一清,后有王守仁,但是皇帝未允,无果。嘉靖五年(1526)十月,席书再上言举荐守丧期满的王阳明在朝任官,依旧无果席书屡次举荐王阳明,始终未被采纳,反受到诬告。

嘉靖六年(1527)二月初十日,席书卒于京,享年67岁,朝廷追赠太傅,谥“文襄”。席书逝世后,王阳明《祭元山席尚书文》文中称,席书心系朝廷,可称之为“豪杰之士”,“社稷之臣”;为国举才为之“进贤于国”;在学术上的成就为之“卓然定见”,“身心之学”。在祭文中,阳明先生表达了对席书赏识自己的感激之情,席书屡次向朝廷举荐自己,但朝廷不允,“终不能有济于时”的不快,阳明先生也“私怀惭愧”。足见王阳明和席书二人深刻的师友情谊。

综上所述,毛科兴建文明书院,大力发展贵阳教育,延请被谪贬龙场驿王阳明书院讲学。席书任职贵州后,继承毛科的教育方针,继续礼聘王阳明至书院讲学。王阳明文明书院讲学是居黔期间重要的学术活动,对贵阳教育产生深刻影响,为贵阳培养了众多有为学子,更为重要的是,使阳明学在贵阳得到很好传播。王阳明离黔以后阳明心学薪火相传嘉靖十三年(1534),王杏任贵州巡按御史,深刻感受到王阳明讲学在社会和教育上带来的巨大变化,大小街巷传唱“越音”,昔日阳明先生悟道的龙场,成为岁时贵州士人祭奠的场所,阳明心学深入贵州学子之心。此后,阳明学传人在贵州展开了讲学活动,培养心学弟子,在贵州形成了阳明学派分支——黔中王门,有助于促进了贵州的文化教育事业发展。

起初,围绕着延聘王阳明执教文明书院一事,成为促成席书与王阳明相识相知的契机。王阳明莅贵阳文明书院讲学,席书受教期间,在学术切磋过程中被阳明学术魅力折服,因而席书与王阳明结成了知己和道友,席书不仅在学术上深受阳明学感染,是阳明心学脉络中的重要一员,而且政治上积极向朝廷引荐阳明担任要职。总之,席书与王阳明既有思想上的火花,又有政治上的共同追求,两人在政治、学术上不停互动,是王学发展史上盛开的花。

(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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